第102章
如此決絕且飽含着無限惡意的話一說出口,王家堂屋就陷入了冷寂之中。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瞪向了周家大伯娘,目光裡俱是冰冷和怨恨。
而在這其中,周家大伯娘的親娘顯然是最不能接受這話的人:“娟兒,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話音未落,大伯娘卻反而先炸了:“我什麼樣子?
我如今變成這樣不都是你們給害的?
”
“整日裡就知曉惦記着那些吃喝,老王家就差這麼點兒吃食?
見天的光會說秀娘有多惦記着你們,她憑啥不惦記呢?
她的銀子多得用不完,甯願花在那些個吃食上頭也不肯拿出來給我的三山子買筆墨,你們不說她不懂事還覺得她很孝順?
她要是真孝順就該把銀子都給我的!
!
”
“老周家那頭人人都過着好日子,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就我!
獨獨就隻有我!
恨不得從牙縫裡摳下一點兒錢,就為了叫我家三山子能多寫幾張字。
可你們呢?
哪個幫過我了?
”
“王家還沒到要餓死的地步,你們就不能先幫我把三山子供出來嗎?
等他當了大官,你們就是要金要銀,我也一定給啊!
!
”
說着說着,她索性蹲下身子把頭埋在膝蓋上失聲痛哭起來。
見她如此做派,王家那頭反而不知曉該拿她怎麼辦了,每個人都是一臉的茫然,互相之間看來看去,隻想從旁人處尋求解決的法子。
許久,才從裡屋傳來王家阿太蒼老且虛弱的聲音:“進來,都、都給我進來!
”
王家衆人自不敢有異議,趕忙紛紛走進裡屋。
有幾個聰慧的馬上就想到阿太可能是想見到周家大伯娘,順手也将她拖了進去。
大伯娘還在哭泣,王家阿太卻是看着她許久不曾開口,任憑她哭夠了哭完了哭得連蹲都蹲不住時,才慢慢的吐出話話來。
“娟兒,你這是魔障了啊!
”
“我沒有,我才沒有,我的三山子以後一定會當大官的,他會很孝順我的,他一定……”先前也隻是哭泣的大伯娘,卻在聽了她阿太說的這話後,渾身不住的戰栗起來。
莫說早已看透了是非的老人家了,就連王家其他人也面露古怪。
王家阿太長歎一聲:“魔障了,真的是魔障了,造孽啊!
唉,想當年,咱們老王家才是楊柳村第一富戶,到這會兒也才勉強糊口,就是因為你們的老阿太造了孽。
”
老阿太指的是王家阿太的公公,那位可是個能人,這不是嘲諷而是真的誇贊。
那位曾經外出經商數十年,年年都會托人帶銀子回家,少則幾十上百兩,多則幾百上千兩,幾十年下來,硬是讓原本隻能算是小康人家的老王家成為了楊柳村第一富戶。
可惜,好景不長,那位在年近六旬時回到了楊柳村,說是身子骨垮了不能再跑生意了。
這也很正常,别說已經年近六旬了,鄉下地頭多得是四五十歲就不想再幹活的人,更别說比起其他人,那位起碼攢下了不少的家當。
因着離家幾十年未歸,當初離開家鄉時生下的三個兒子都已經長大,連孫子都娶了媳婦兒。
盡管全家人都對他不熟悉,可因着年年都有銀子過來,家裡人對他都不差。
可不知曉是因為落差太大還是怎的,那位并未在村裡停留太久,就時常出入縣城……的賭坊。
賭,是萬萬沾不得手的,一旦沾手極有可能毀了一個家族。
“……這些事情我從你們小時候就不停的說道,你們咋就記不住呢?
娟兒啊,你老阿太那會兒就是魔障了,總覺得下一把就能赢了,一定能赢了,叫家裡人賣牛羊雞鴨,賣田産家當。
等都賣完了,他就開始賣人,我那可憐的小閨女,就是被她爺給賣了啊!
那會兒她才八歲啊,我的老來女!
!
”
王家阿太之所以這般疼愛秀娘,一方面的确是因着秀娘可人疼,另一方面或者說最初就是因為她長得格外像她的姑婆,那個打小就被賣掉的可憐小姑娘。
“娟兒,你在學你老阿太你知道嗎?
他比你能耐多了,在外頭跑了幾十年的生意,攢下了那麼大的家業,可最後呢?
你以為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逃不回本兒?
不,他知道!
”一面抹着眼淚,王家阿太帶着濃濃的哭腔,半是控訴半是懇求的道,“收手吧!
娟兒,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已經花了大價錢一下子叫你收手你肯定舍不得,可你要是不收手,以後咋辦啊?
”
“不……”
周家大伯娘整個人如墜冰窟,渾身脫力,卻不由自主的顫抖戰栗,仿佛凍得要命,又似是怕得幾乎要魂飛魄散。
王家阿太猜得沒錯,她的孫女是知曉自己在做什麼的,甚至很清楚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是得不到回報的,卻還是要做,不得不做。
她為了三山子的前途付出了太多太多,甚至不惜為此跟她的男人兩個大的兒子鬧翻,連帶隔房的人也看她不順眼,隐隐開始孤立她。
至于前兩日的事情,更是直接将她推到了絕境,她早已退無可退。
似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王家阿太老淚縱橫,卻隻能無可奈何的沖着她擺了擺手:“走吧,走吧……”
王家阿太是真的無奈了,上一次是她的公公,且她那會兒也沒有完全看透,就算是想勸都無從下手。
這一次是她的孫女,卻是已經出嫁二十來年,早已不算自家人的孫女,她就算看透了一切,也将心裡話都說了出來,人家不肯聽,她除了眼睜睜的看着之外還能怎樣?
見王家阿太已經表了态,王家其他人互相交頭接耳的商量了一番,而後喚了個小輩兒去竈間拿了十個玉米餅子塞給了周家大伯娘,并将她“客客氣氣”的送了出去。
對于已經魔障了的人,除非自己撞了個頭破皿流知曉疼了,不然旁人說得再多也沒有意義。
左右不是老王家的人,作為娘家,王家這頭也算是情至意盡了。
至于老周家會如何做,王家這頭商量好了,隻要别傷人命,他們都不會有意見的。
王家這頭倒是安心了,周家大伯娘卻隻能拎着那一袋玉米餅子拖着腳步離開了楊柳村,又慢吞吞的挪回了楊樹村。
彼時的楊樹村一派熱鬧。
老周家太富裕了,家裡良田數百畝,餘糧上百石,豬牛羊雞鴨鵝成群結隊,更别提先前周家阿奶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口風,卻是表明了攢了幾千兩的積蓄。
這樣的人家便是在鎮上、縣城都是極為稀罕的,偏生這回周家挑孫媳婦兒的要求格外的接地氣,或者應該說周家阿奶幾十年來就沒有改變過審美,找兒媳婦兒、孫媳婦兒都是一樣的标準,頂多就是因為秀娘的緣故略微放松了那麼一丁點兒。
總的來說,首先要勤快能耐不惜力氣,再然後就是敦實易生養,最後則是長相稍微好看一點也是能夠接受的。
别小看了最後一點,之前周家阿奶可是堅決不要長相标志的孫媳婦兒,若非秀娘用幾年時間證明,長相跟品性毫無關系,指不定周家阿奶到如今還嫌棄着好看的姑娘們。
不管怎麼說,比起嫁到鎮上、縣城,老周家這邊更加叫人心動。
雖說姑娘們不可能親自前來,可哪家沒個長輩的?
再說了,所謂的不能親自前來也得看具體勤快,若是在楊樹村有親戚在,帶着姑娘順道兒過來逛逛呢?
辦法總歸是人想出來的,這不,楊樹村眼瞧着就比素日裡熱鬧多了,甚至連村道上的人也多了不少,但看這熱鬧程度,絲毫感受不到如今已是隆冬季節了。
……
“聽說老周家已經挑好人了?
天呐,怎麼會那麼快?
”
“你聽誰說的?
老周家那個饞嘴丫頭?
不能吧?
那丫頭都好幾日沒出來了,咋知曉的?
”
“哦,這樣喲,那興許是真的。
唉,真是可惜了,老張家也是不差呀。
”
周家大伯娘才剛回到村裡,就聽了一耳朵的八卦閑話,驚得她好懸沒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要是她的三山子真的娶了鄉下的媳婦兒,那不是離當大官越來越遠了嗎?
正這般想着,旁邊一人的話登時将她從深淵裡解救了出來。
“張家和周家都是大戶,如今大戶配大戶,還有啥好說的?
嫌棄他們都沒找窮人?
那也得看人家瞧不瞧得起咱們。
不過我聽說喲,張裡長他婆娘不單是打算把侄女許給周三河,好像還打算叫她兒子娶周家那饞嘴丫頭呢!
”
哦,原來是三河呀……
周家大伯娘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原本驚慌不已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了。
待自己盤算了一陣子,心下覺得這也挺不錯的,張裡長家的侄女配三河的确挺合适的,至于三囡會不會嫁給張裡長他兒子更是沒她什麼事兒。
雖說她本性自私自利,卻也不至于刻薄到詛咒旁人過得不好。
事實上,若是将來她真的能披上鳳冠霞帔,她一點兒也不介意拉拔家裡人一把。
不過,若是三河的親事定下來了,那豈不是說,馬上就要輪到她的三山子了?
驚吓之餘,周家大伯娘再也顧不得害怕,忙急急的沖回了周家。
……
……
老周家比村裡更熱鬧,那些親近的,列入三奶奶之類的早已過來幫忙了,哪怕隻是陪着來人唠嗑也是一種幫襯。
族裡人也來了一小半,且來的全是當家的和跟周家阿奶一個輩兒的親眷,看得出來他們已經盡可能的在給周家顔面了。
而在這裡頭最為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張裡長倆口子了。
說給三河的姑娘自然是張家人,算起來該是張裡長他堂哥家的閨女,家裡也算是有幾畝水田,小日子過得還算是有滋有味的。
隻是他們家沒有雇人幹活的習慣了,因此家裡的幾個大孩子都要幫着幹活,久而久之,那姑娘也就練了一把子力氣,幹活也格外的麻利勤快。
周家阿奶非常中意,有她表态在線,自不會有人故意唱反調。
當然,就跟大房的秀娘做了個好榜樣一樣,二房的這頭也因着葛氏的緣故,愈發喜歡勤快能幹的媳婦兒了。
張家那位姑娘正好處于比秀娘能幹許多又比葛氏好看許多的中間位置,更是叫全家人都格外滿意。
然後,一直很順利的相看在三山子那頭卡了殼。
三河對未來媳婦兒是沒特殊要求的,他隻要求對方手腳勤快點兒,哪怕不幫着家裡頭幹活,總不能反過來叫當婆婆和當嫂子的來伺候她吧?
可隻這麼個不算要求的要求,自然很好滿足。
然而,三山子的要求卻叫人格外無語。
……
朝南大屋裡,周芸芸正躺在床榻上,吃着周家阿奶特地為她做的豬肉白菜餡兒的餃子,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着三囡。
三囡才不管自己的話有沒有被聽進去,隻手舞足蹈的說着三山子的閑話。
“……我阿娘說了,真是大伯娘的親兒子,那德行跟大伯娘一個樣兒!
對了,這話好像不能往外說,我阿娘叮囑過我的。
可是阿姐喲,你說為啥三山哥是這麼個脾性?
好看的,嫌棄會作守不住,難看的壓根連正眼都不巧人家一眼,會幹活的嫌人家個頭矮墩墩的,不會幹活的又叫人家趕緊回家多學學,學會了再來。
還有啊……”
周芸芸吃着餃子,聽着三囡絮絮叨叨的話,腦海裡卻閃過不知曉多少年前周家阿奶說過的話。
楊樹村曾經也是有過村學,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兒,開村學的就是村裡那個老秀才,也就是拿了周家阿奶五文錢,幫着給周芸芸起了如今這個名字的那個秀才。
可沒曾想,辦學不到一年時間,那些孩子都出了事兒。
都是十歲左右的半大孩子,自打進了學以後,也不幫着家裡做活兒了,更是開始嫌棄起家裡的粗布衣裳,鬧着吵着要穿長衫。
這不,沒多久那些人就穿起了長衫開始怪裡怪氣的說話,還總是說要參加什麼詩會。
甚至就連春耕和秋收,他們都不願意回去幫忙,看那模樣真的就是恨不得叫父母長輩捧着飯碗到跟前伺候着。
好好的孩子,就這麼給徹底養廢了。
周芸芸還記得,那時候周家阿奶提過,好好的孩子就這麼着給養廢了。
隻是那會兒,她卻是忘了問,那些養廢了的孩子最終如何了。
因為算算年歲,不過是十來年的事兒,也就是頂多比大山、大河他倆大個兩三歲。
按下了心頭的疑惑,周芸芸扒拉着吃了一半的餃子,扭頭去看三囡:“阿奶沒給你餃子吃?
”
冷不丁的被打斷了話,三囡懵了一下,旋即滿不在乎的道:“大嫂他們包了能有上千個餃子,回頭我餓了自個兒去下呗。
阿姐,你别小瞧我,我是沒你厲害,可下餃子還難不倒我。
”
周芸芸默默的低頭繼續吃餃子,其實她隻是想叫三囡别再念叨了,可惜小時候随便給點兒吃的就能堵住嘴的三囡,越大越不好騙了。
“阿姐我偷偷告訴你,張裡長他婆娘老在我耳邊嘀咕着,叫我嫁給她家老二。
我就跟她說了,憑啥啊?
”三囡揚着頭,傲氣的道,“要嫁也是他嫁!
”
正在吃餃子的周芸芸好懸沒一口皿噴出來,而事實上她也确實被嗆到了。
三囡略有些嫌棄的看着周芸芸:“阿姐,你咋比小臘梅都笨呢?
起碼她吃餃子不會被嗆到。
”
周芸芸嗆得滿臉通紅,還不忘瞪了三囡兩眼:“你就欺負我吧,阿奶說了來年開春就把我嫁出去,到時候你想吃口好的……做夢!
”
三囡驚呆了。
“對了,張裡長他婆娘真的叫你嫁過去?
還有,你真的同她說了那話?
啧啧,多虧她心大,居然沒揍你。
三囡,你也不小了,長點兒心眼吧,哪個全手全腳的人願意當人上門女婿的?
我告訴你,連街頭的乞丐都不樂意!
”周芸芸無奈的橫了三囡一眼,卻沒臉說,她之前也打過這個主意,結果被素來疼愛她的周家阿奶噴了個狗皿淋頭。
周芸芸最初是這麼打算的,反正孟秀才也沒父母兄弟姐妹,不過來個兩家并一家。
當然,周芸芸從未想過要生下孩子跟自己姓,她對姓氏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再說周家那麼多兄弟,她何苦折騰這玩意兒呢?
結果……
周家阿奶險些沒瘋了,頭一次吼了她。
也是在這之後,周芸芸才知曉,這個年代的上門女婿,不單是孩子要跟着妻子姓,而是自個兒也得改姓。
這就是為何女戶在招了上門女婿後,會将戶主讓出來,可祖宗姓氏卻不變的緣故。
其實可以這麼想,像周家大伯娘嫁給了周家大伯,所以她就改為了周王氏,這個就是她的名字,就是寫到了周家族譜上的名字。
至于她父母給她起的名諱是不會寫入族譜的。
同理,上門女婿也會改姓氏,将妻姓冠在自己姓氏的前頭,說難聽點兒,就是換了祖宗。
“……你說這般,人家能同意?
别鬧了,隻有傻子才會當上門女婿。
”周芸芸再度提醒三囡,“往後這種話别說了,這回也虧得人家張裡長婆娘性子好,不然抽你一大耳括子,你都沒處說理。
”
三囡怔怔的望着周芸芸,好半晌才結結巴巴的道:“可、可她答應了啊!
”
“反正你别鬧騰……啥?
!
”周芸芸懵了,“啥叫做她答應了?
她答應你啥了?
不對,我記得張裡長家的仨兒子都是他婆娘親生的吧?
這裡頭應該沒有從外頭撿來的吧?
”
“阿姐你也傻了,小孩子尤其是男伢子是那麼好撿的?
身子骨康健相貌端正的男伢子,就算隻有一兩歲,賣給牙婆子也能換個一兩半呢!
去哪兒撿?
誰那麼缺心眼兒把孩子給丢了?
不想要,倒是給賣了呀!
”
“行了行了,你最有道理!
”周芸芸沒好氣的瞪眼,碗裡的餃子也吃不下了,索性先擱在一旁的小幾上,招手叫三囡到她跟前來,“你先跟我說,張裡長婆娘究竟是咋跟你說的?
就算她有仨兒子,也不可能叫親生的兒子當人家上門女婿吧?
”
說到底,周芸芸仍是不信。
三囡想了想,似是在絞盡腦汁的回憶着什麼,好一會兒才道:“其實我那會兒就沒認真聽,隻大概記得她跟我說,叫我往後嫁給她家老二。
我不樂意呢,隻說要嫁他嫁!
張裡長婆娘就說,成呢!
還叫我往後别反悔。
”
周芸芸:……………………
這個世界她也是看不懂了,為啥她想尋個上門女婿沒成功還要挨罵,三囡隻莫名其妙的來了這麼一句,就成功了?
當然,究竟成功與否,如今還不好判斷。
不過,就算是三囡嫁也無妨,張裡長家還是很太平的,就算是兄弟三人,也沒怎麼鬧騰。
況且鄉下養老就兩種情況,要麼由長子贍養老人,要麼則由幼子照顧老人,基本上就沒老二的事兒,除非前後倆都不管。
思來想去,周芸芸決定不能她一個人犯愁,忙伸手推了一把三囡:“去瞅瞅二伯娘在幹啥,然後你把方才跟我說的話,再同她說一遍。
”
“幹嘛要……”
“回頭等家裡清靜些了,我再做個奶油大蛋糕給你吃!
”
“成!
我去找我阿娘!
”三囡果斷的起身撒腿就跑,完全沒有意識到她這麼大喇喇的沖到她阿娘跟前說這話能把人吓死。
虧得周芸芸及時想到了,又高聲添了一句:“别當着不相幹的人說,把二伯娘拉到沒人的地方再告訴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