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同味分甘
身體是被極熱的鐵貫穿,那穿透之處卻又像是極冷,一刻不停地灌進刮骨刺肉的風。
祝箏痛的失聲,眼前湧入暗紅色的黑,帶來一陣猛烈又尖銳的暈眩。
倒下之前,她聽見公儀休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林中視野繁雜,手下昏蒙愚鈍,著急射殺惡狼,怎料到傷了祝姑娘……」
祝箏聽的想冷笑,卻連唇角都扯動不了了。
「箏兒!」
忽聞撕心裂肺的一聲呼喊在耳邊炸開。
是阿姐的聲音。
她聽到了阿姐的聲音……
祝箏擡頭,團團鵝毛般的雪絮落在她臉上,四周不知何時已化作皚皚雪地,黑色的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她手腳被縛,綁的結結實實,跪在雪地裡,卻感受不到一絲的冷。
「久聞祝家雙姝,皆為國色天香,卻深藏閨中。」
「今日得見其二,果然名不虛傳。」
還是公儀休的聲音。
遮天蔽日的暴雪讓人幾乎難以視物,高坐於馬背之上的公儀休,面容被黑甲遮掩,僅露出的一雙眼眸中透著邪肆之氣。
他身後的親衛隊則毫不避諱地竊竊私語著。
「祝家這等蠹蟲,理當肅清!」
聲音越大越大,幾乎變成了討伐,公儀休冷冷旁觀,並未有任何制止之意。
直至一旁的一抹白影挺身而出,纖細的身軀跪倒在雪地裡。
「祝清懇請二殿下守信,府上已將家產悉數充公,您答應過會放過無辜之人。」
公儀休輕拉韁繩,馬蹄濺起雪泥,落滿祝清單薄的裙擺。
「清清又喊錯了。」他語氣輕佻,眼神冷冽,「是陛下。」
祝清垂著頭,淡聲改口,「陛下。」
「可你聽,朝中上下都要求朕以皿祭旗,肅清沉苛。」公儀休冷冷笑了一聲,「今日必要留下一個人……或許,你們姊妹二人,可願自薦一個麼?」
祝清毫不猶豫,重重磕在地上,「祝清有幸為陛下大業祭旗開道,懇請陛下放過小妹。」
「你一番番求死,是想與他地下團圓?」公儀休忽然斂了笑,拿著一支箭挑起祝清的下巴,咬牙切齒道,「朕偏不叫你如願。」
「陛下要殺要剮,毫無疑義。」祝清對他說的話置若罔聞,繼續面無表情地磕在地上,「還請放過小妹。」
公儀休箭尖接著向下,森然的玄鐵利刃緩緩挑破她肩上的衣裳,衣衫被劃破,露出雪白的肩。
祝清仍是一臉心如死灰的平靜,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隻是不停地磕頭,磕的額上鮮皿淋漓,口中隻重複著一句話。
「還請陛下放過小妹。」
「麻煩。」
公儀休面上終於出現幾分索然,揮手示意親衛,將祝箏手腳上的繩子解開。
祝箏卻沒動,仰著頭望向公儀休。
祝清見她不動,從雪地裡爬過來,緊抱住她,「箏兒你先走,他不會殺我,姐姐一定會去找你,我保證,好麼,我保證……」
祝箏獃獃看向祝清,看了長長一眼。
「阿姐。」她動了動唇,「我好想你……」
祝箏的思緒木然的厲害,隻有眼眶澀的生疼。
她知自己是發了夢,這是一場她幾乎夜夜會做的噩夢。
夢中不過舊日重現,早已必死無疑。
無論她多麼努力地狂奔,都會被公儀休一箭穿心,這是她前世寫好的終局。
風雪呼號,周遭的人臉都模糊的很,忽遠忽近,忽大忽小。
祝箏陡然冒出一個念頭。
前日種種是不是隻是她的彌留幻想,天底下哪有重獲新生的詭事……
就像從未走出過這個雪夜,祝箏在姐姐的懷抱裡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入掌心,片刻便消融了個乾淨。
她苦澀一笑。
霎時風起,把周圍的一切都卷了起來,像風吹白雪一樣吹散的七零八落。
祝箏閉了閉眼,身體忽然變得很輕,輕的在雲端飄蕩,一群白鳥從雲中飛來,團團圍著她鳴唱。
她蕩來蕩去,直至落在了一棵樹上。
這是一棵巨大的青柑樹,長的異常茂盛,結的碩果累累。
樹上還有另一個祝箏。
她穿著一件藍底碎花的布裙,正在上躥下跳地在樹枝間穿梭,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裙子下擺兜滿了圓滾滾的青皮果子,祝箏踩著枝椏,去夠遠枝的那個皮黃的果子。
不料腳下一滑,整個人失去平衡,大頭朝下地從樹上墜落。
正當她驚恐萬分,以為自己即將臉朝地摔個狠跤時,一個黑影突然閃現,穩穩地接住了她。
青柑噼裡啪啦,砸了兩個人一腦袋。
祝箏摸著砸痛的頭,還沒站穩當就連忙道謝,擡頭才看清接住她的竟是個小孩。
看起來大約十五六歲,長發束成簡單的長辮,從頭到腳一身黑,英氣的小臉上長著一雙十分漂亮的丹鳳眼。
居然還是個小姑娘。
「你好大的力氣啊。」祝箏由衷讚歎。
黑衣小姑娘也不笑,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把她放在地上,利落地撣了撣衣袖上的葉子。
「多謝你啊。」祝箏再次道謝。
小姑娘還是不說話,彎腰去撿散落一地的青柑。
祝箏也連忙去撿,好不容易撿完,她看到小姑娘手裡留了一個,盯著端詳了好一會兒。
祝箏意會,「小妹妹,你吃不吃?」
「不吃。」她轉身就走。
真是好生冷酷……
「接好嘍!」祝箏不甘心,試探扔了一個青柑過去。
小姑娘反應快的驚人,彷彿背後長了眼睛,沒回頭就一把接住了。
「好身手!」祝箏拍手稱讚,又對她笑眯眯道,「嘗嘗看,很甜的。」
小姑娘眉毛都沒動,低頭瞧著手裡的青皮果子。
祝箏見狀,小跑上前,剝開青柑皮,拿出一瓣舉到她嘴邊。
「你就嘗嘗看嘛。」
許是沒想到祝箏這麼難纏,小姑娘審慎地看了她一眼,猶豫了會兒,終於還是抵不住祝箏的盛情難卻,張開了嘴。
祝箏總算滿意了,順手也塞進自己口中一瓣。
一入口,像是被灌了一口陳年老醋,酸的全身都抽搐了一下。
看來是摘早了。
祝箏呲牙咧嘴了好半天,小姑娘冰雪覆著的眉頭也皺在了一起,聲音卻還是頗為冷靜。
「你騙人。」她陳述道。
「抱歉,我也不知道這麼酸啊。」祝箏好不容易緩過來,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妹妹,你我有緣,同味分甘,以後咱們是朋友了。」
小姑娘站在樹的陰影裡,好不容易等酸味過去,那張小臉又恢復了冷酷的表情。
「能再給我一個嗎?」
祝箏驚訝,「你還想吃?」
她搖頭,「帶回去。」
祝箏立刻瞭然,她也正打算帶幾個回去給姐姐,到時候也會盛情邀請姐姐「分甘同味」的。
祝箏又拋去一個青柑,黑衣小姑娘接的牢牢的,她塞進袖子裡,轉身就要離開。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祝箏在背後追問了一句。
她回過身,盯著祝箏看了好一會兒,似有猶豫。
「安逢雪。」
「安逢雪。」祝箏念了一遍,「很好聽的名字,你出生在冬天嗎?」
「不是。」
「哦。我叫阿箏。」
「你會彈箏嗎?」
「不會。」
「……」
「……」
兩人沉默了一瞬。
「但我會放風箏……」祝箏補了一句。
喚做安逢雪的小姑娘「嗯」了一聲,也不告別,繼續邁開步子往外走。
祝箏隻好在背後喊了一句,「逢雪,我每個月末都會來這兒,以後可以來找我玩兒。」
她又「嗯」了一聲,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門外。
一同消失的還有樹下的祝箏。
隻餘下樹上那個訪客一樣的祝箏,靜靜坐著。
她已然很好地接受了自己在發夢,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
這隻是她記憶裡再平常不過的一天,平常到她都有些記不清了。
這個地方叫做萍水巷。
住著五六戶人家,有賣肉的屠戶,打鐵匠張生,銀匠胡二慶,還有青柑樹的主人,陳阿公和陳阿婆。
他們老兩口有個乳名叫阿毛的兒子,剛去了軍營做新兵,時常請祝箏幫忙寫家書寄過去。
她厭倦了做祝四小姐時,就會選擇躲到這裡來。
在這處,她有了個新的身份,是從布莊的新來的學徒小阿珍。
祝箏還養了一隻小白貓,叫糊糊。
一隻小黃狗,叫塗塗。
糊糊在舔肚子上的毛,塗塗在聞路過的黑狗,路邊遇到的小姑娘被她騙著吃了個沒熟透的青柑,皺起的鼻子像小兔子一樣聳動。
遠處的天碧空如洗,天邊浮著兩團圓彭彭的雲,青柑樹下的影子像是銀色的魚鱗。
真是極好的一天。
好的讓人流連忘返。
祝箏望著遠處炊煙升起,周遭靜的隻有風聲,她眼皮沉沉,忽然很想睡一會兒……
「祝箏!」
一聲極強的聲音穿透夢境,和她耳邊的殘聲重疊,驚的祝箏從樹下睜開了眼睛。
這聲音聽著不像阿姐,但又有幾分耳熟……
祝箏的思緒混沌的厲害,想分辨卻分辨不清。那聲音像是很遠很遠,很快便飄散至無盡的黑暗之中。
周圍重回寂靜。
萍水巷的風物迅速離她而去,她下意識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卻失足一跌掉進了茫茫暗處,沉沉地墜下虛空。
知覺越來越昏蒙,意識隻剩一絲時,感到好似被緊摟在一個懷抱裡,似乎還能聞到隱約的冷梅香氣。
但抱著她的這個人卻頗不穩重,手在一陣一陣地顫抖,但又極有力氣,箍的祝箏渾身發疼。
腳步也虛浮,踉踉蹌蹌的,顛得她五臟六腑都難受,難受的像是要死了一樣……
……哦,對。
她記起來了。
她是要死了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