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出去的還是三子,林淵沒有因為吳月蓮的主動請纓就松口,從他的角度看來,三子很明顯比吳月蓮更擅長這種行動,作為一個小土匪,三子的膽子不算大,他形容削瘦,短手短腳,跑起路來幾乎沒有動靜,但他的視力很好,林淵早些時候給他們簡單的測過視力。
這裡的大部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視力問題,很多人覺得古人不會接觸電子産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視力肯定比大部分現代人要好。
但其實他們中一群人從小營養不良,入夜後想做點什麼活,窮人就着月光,富裕些的就着油燈,他們又沒有眼鏡,視力的衰弱是不可阻擋的。
很多人都有夜盲症,隻是分輕重而已。
三子是一步三回頭後離開的,他弓着腰,縮着脖子,從後面的小窄門裡出去。
這個窄門隻能容一個人通過,這人還不能太胖太壯,三子在男人中間都算瘦小的了,但出去的時候還是有些艱難。
林淵坐在空地上,覺得自己的心情平複了很多,他似乎不再為了有敵人這件事而感到恐懼,好像他已經完全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從他穿越到現在,他努力的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雖然告訴自己,元朝要完蛋了,這塊土地要亂了,有能之士都能分上一杯羹。
可他還是控制不住的去懷疑自己。
對,懷疑。
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其實細想起來,朱元璋這個明朝的開國皇帝,他的前半生非常坎坷,他接受的教育是不規範的,不是正式教育,換這個時代随便一個讀書人來都可以完爆他,但是他成了皇帝,而無數讀書人都隻能擡頭仰他鼻息。
現代人的理論知識拿到古代來,真的能占多大便宜嗎?
講男女平等?
所有人大概都會覺得他瘋了。
他先前跟秋娘提過一句“誰說女子不如男”的戲言,秋娘都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着他。
發明火車大炮?
他倒是想過,但事實是他一竅不通。
他知道蒸汽動力,但他不知道怎麼造蒸汽火車。
如果來一個全能的工學大佬,說不定能開辟另一條路。
可老天爺偏偏把他這個文科生送來了。
他比朱元璋強嗎?
比方士誠他們強嗎?
林淵扪心自問,他不比任何人強。
準确的說,他比他們弱,并且弱很多。
因為他即便得知了曆史,他能做的其實也很少,而朱元璋他們不用知道曆史,他們生來似乎就帶着一種基因,這種基因就促使他們在不同的情況下去做不同的事。
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利益生物,追求的是個人利益,家庭利益,做不了什麼大事,但也不會犯什麼大錯。
而朱元璋他們就是最少的那一小撮人,他們生來就是權力生物,政治生物。
他們有比常人更敏銳的洞察力,也有比常人更明白怎麼在人群中得到更多的擁戴。
林淵看着天上的白雲,手裡把弄着草葉,他的心情更平和了一些,好像他自從覺得自己其實沒有那麼強以後,他心裡的擔子就輕松了很多,他總覺得自己穿越而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就一定會比古代土著做的更好,所以每做一件事,他都會反複思考,反複推演。
但其實想通以後他就放開了。
走一步是一步,反正這輩子也是白來的。
就算最後,他淹沒在了時代滾滾的洪流之中,那也是一種既定的命運。
三子匍匐在草叢中,他很害怕,也很緊張,他是第一次充當斥候——東家這麼叫的,他現在也沒明白斥候是個什麼意思,他趴在草叢裡一動不動,蟲子爬到了他的身上和臉上,他的身體都沒有一絲晃動。
好像他就是路邊的一塊石頭。
他還在打量,仔細聽周圍有沒有人的腳步聲和動靜。
等他确認安全以後,就動作迅速的站起來,撒丫子開始跑了。
在奔跑的時候,三子也觀察着前面的路,哪裡有樹枝,哪裡是泥地,他看的一清二楚,他才在柔軟的泥土上,腳跨過所有樹枝,為了小命着想,哪怕周圍應該沒人,他也不會發出響動。
膽小和恐懼在這個時候成了他活命的資本。
在終于看到刀哥和朱元璋他們的人後,三子的心總算落到了實處。
“李隊長,朱隊長。
”三子覺得安全了,他的背就稍稍直起來了一些,他平鋪直叙的把莊子外面的駐紮的那群流匪彙報了,然後又迅速地說出了林淵交代他辦的事。
三子的記性很好,他不用紙筆,一旦說記住了,就能一字不漏的重複出來:“東家說了,你們走近些以後,莊子就會舉紅色大旗,那就是指令,城門倒是就會打開,給這些人兩面夾擊。
”
李從戎他們帶着陳半仙他們需要的東西回來,這會兒隻能先找地方把東西藏起來——這些玩意可不好買,如今人都吃不飽了,更何況這些不能吃的東西,再者說了,達官貴人們養幾個道士也常見,煉丹的不少,可不是每個達官貴人都養,也不是每個都一養一大群。
他們還是從一個老道長手裡買到的,老道長要價也不高,不過他隻要糧食,粗糧細糧都行,粗糧最好,量大,如果是陳糧還能換的更多些。
老道長要養的不止自己一個人,他的道觀裡養着二十多個小蘿蔔頭,都是沒爹沒媽的孩子,從小跟着老道長身邊,跟老道長學着本事。
道觀和寺廟不同,很多道觀其實是野觀,困難時期,朝廷不會給他們一粒米糧。
寺廟也有野寺,但隻要能進正軌的寺廟,比如皇覺寺,那就有朝廷給糧食。
李從戎倒是很想把老道長和那群小蘿蔔頭都帶回來,他如今聰明了一些,他覺得自己把這些人帶回去,四弟肯定有能用他們的地方。
可惜的是老道長沒同意。
不過這個年頭,不同意也正常。
外頭的日子現在更難過了,他們回來的時候路過一個村子,男人們沖出來攔住他們,女人們就敞着兇懷叫他們去摸,摸的話給點豆子就行,如果還要做别的,那就得給一捧粗糧。
他們以此為生。
而在此之前,他們或許也不過是夫唱婦随的小村民,别的男人多看自己老婆一眼都要打過去。
李從戎看着他們表情麻木的等着自己老婆和别的男人辦完事,然後弓着腰來要事後糧的時候,一股寒意就從腳底升到了頭頂。
不止是女人,有些長得不錯的男人也賣。
他們所要的,也隻是一口能活命的糧食。
他還親眼看到一個細手細腳的男娃被一個壯漢壓在身下,壯漢走了以後,男娃一屁股的皿,然後趴着用手抓壯漢留下的糧食,不洗不煮,直接塞在嘴裡嚼。
至于他會不會死,他大概自己都不關心,隻在意自己的肚皮能不能飽。
明明已經春天了,但是生機好像還是遲遲沒有到來。
所有人都以為,開春之後,有了野菜,所有人都能過得好上一些。
但以為就隻是以為而已。
李從戎不知道為什麼,也感受到了一股悲涼,如果他不是運氣好,如果不是四弟置的莊子位子好,他現在又在哪裡呢?
是當了流匪,還是做了土匪,亦或和那些村子裡的人一樣,找個媳婦,叫媳婦賣皮肉吃飯?
“刀哥?
”朱元璋叫了他一聲。
李從戎這才回過神來。
朱元璋沖李從戎說:“我們這兒過去,他們在這兒。
”
朱元璋在地上畫了一個簡易的地圖,李從戎也能看懂。
确定方向和戰術之後,他們把要帶回來的東西先藏着,然後一行人就跟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地前進,他們身上穿的都是綠色的藤甲,在春天的樹林裡也是一種天然的保護色。
有點迷彩服的意思。
林淵站在瞭望台上仔細看着,現在瞭望台上不止他一個人,所有人都得目不轉睛的觀察四周,畢竟他們也不知道李從戎和朱元璋會從哪邊出來。
“來了!
”有人低喊一聲。
林淵:“舉旗!
”
一面紅色的大旗從瞭望台上舉起來。
刀哥他們看見了,那群等在城牆外的人也看見了。
就在林淵舉旗的一瞬間,城門也開了。
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間沖殺出去,他們已經習慣了聽從林淵的指令,林淵指向哪裡,他們就沖向哪裡,也有人膽怯,但身邊的人都在沖的時候,他們也隻能跟着人流沖過去。
朱元璋舉着刀,他一腳踹開擋在他身前的人,刀尖朝下,把敵人的兇口戳了個對穿。
然後他身後正有人舉刀偷襲,朱元璋正要拔刀,那人卻已經被反倒了。
李從戎一臉的皿污:“你這個習慣該改改了。
”
朱元璋把刀拔起:“下回記着。
”
這些人并不像他們之前碰到的人那樣好對付,這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他們武器精良,各個人高馬大,或許是路過的時候看到了林淵的莊子,起了據為己有的心思,他們沒有攻城器,隻能暫時在莊子附近待下來,像蛇一樣等待着獵物露出破綻。
或許是因為有藤甲,或許是因為别的原因,這次的死傷并不如林淵想的那麼慘烈,雖然還是死了接近二十人,十幾個重傷,剩下的都有大大小小的輕傷。
不過那群流匪一個都沒活。
之前他收下三子這些土匪,是因為他們位于寨子的最底端,也就說是他們其實算不上是什麼大兇大惡之徒,他們隻是想混口飽飯吃,誰有吃的,他們就跟着誰,這樣的人好收服,林淵也就收下了,至于服從性和歸屬感,這就是隻能靠面前慢慢培養。
可這些流匪不是。
他們的屠刀可以指向任何人。
林淵沒法去賭。
他身後這麼大一個莊子,莊子裡這麼多人,他賭輸了,後果他負擔不起。
死去的那接近二十人,林淵叫人連夜給他們準備了簡單的棺材,把他們葬在了距離莊子不遠的地方,重傷的移到室内,叫手腳最輕的女人們去照顧,輕傷的就簡單了,叫他們按時換藥就行。
李從戎和朱元璋也受了重傷,好在有之前在蔣光處買到的藥材,止皿的就有好幾種,還是很管用的,用了兩天以後,傷口就變成了粉紅色,不再流皿了,也沒有化膿感染。
林淵一直非常注意病房的衛生。
所有病人的衣服都是要經過水煮消毒的,照顧傷患的人也全都是把自己整理的更幹淨的女人們。
雖然口服的藥不多,但林淵這麼非常大方,幾乎頓頓都給他們吃肉粥。
甚至都有人覺得要是能一直在病房裡住下去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當然……他們要解決三急的時候,幫忙的就是男人們了。
陳半仙他們自然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外面打起來的時候,他們就躲在煉丹房裡瑟瑟發抖,事情結束以後,他們聚在一起,頭一次發現了炸爐子的重要性。
如果真像東家說的,能把方子調配好,再在裡面放上珠子,面對這樣的沖突和襲擊,他們損失的人會少很多,非常多。
拿到李從戎他們帶回來的東西之後,陳半仙他們頭一次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熱情,幾乎是一天到晚都悶在煉丹房裡,連假玉石都不做了,吃飯都隻是一個人去食堂打,然後回到煉丹房裡繼續嘗試。
林淵還去看過一回,發現他們調配方子的辦法其實挺科學的。
因為沒有準确的計量工具,所以他們用的是小木勺,這些小木勺的大小非常一緻,誤差不會太大,他們會一點一點的放,旁邊的人會記錄下來。
等他們覺得差不多了,就把小爐子拿到室外去,密封好之後再把引繩點上火。
可惜大部分都隻是起火,但不會炸。
林淵跟他們待了一整天,發現他們吃飯都是嘴裡嚼着饅頭,手上做着事,很有點廢寝忘食的意思,半夜要是想到了什麼,就又沖到煉丹房繼續弄。
這群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
但他們的付出是有成果的。
在一個碧空如洗的晴天,林淵收到了這三年來最大的一個好消息——
土炸藥被弄出來了。
雖然簡陋,殺傷力也不算大,但它能爆炸,能對敵人進行威懾,從某種程度來說,它作為武器大概是不夠格的,但作為威懾的工具,它的象征意義大于實用價值。
就好像動物界裡,許多動物在打架之前都會沖對方狂吼,以此吓退敵人。
其實人也一樣,隻是人懼怕的跟動物懼怕的又不相同。
陳半仙也有些得意:“您說的法子我們也想過了,您看,這一包就是加了珠子的。
”
這些珠子是吳三四弄出來的,他在打鐵上很有點心得,弄出大小差不多的珠子并不算是什麼難事。
為了檢驗這種加了珠子的炸藥有沒有用處,林淵一狠心,決定犧牲一個最簡陋的棚子,然後引火把炸藥扔進去。
隻聽見一聲巨響,棚子的頂部被炸飛了,不過瞬息,就有火燃燒起來。
不過火勢并不算太大,等澆滅了火,林淵才走進去看。
很多珠子都嵌在牆體裡,這個棚子雖然簡易,但是牆體做的還是很結實的,如果這是人的身體,這些珠子就算不能打穿,也會在他們的身體裡面。
珠子的存在會加大土炸藥的攻擊範圍和殺傷力。
林淵喜不自勝,一轉身就把陳半仙這個糟老頭子抱了個滿懷,還興奮的直拍人家肩膀:“半仙啊!
你這可是立大功了!
”
陳半仙自己也有些發懵,他是真沒想到加了珠子的有這麼厲害。
“東家……”陳半仙咽了口口水,“那……真是我跟您的那包火藥?
”
林淵狠狠點頭:“對!
半仙,你是真厲害!
”
陳半仙被誇了,終于興奮起來,他這下才從天上回到地上,腳終于落到實地了。
圍觀人群也不少。
他們正叽叽喳喳地讨論着。
“好家夥!
那麼大的聲響!
我還以為是龍王爺打噴嚏!
”
“你沒看那棚頂都被炸飛了!
”
“還起火了!
”
“這可真了不得。
”
“以後誰要是還在我們莊子外面守着,我們就丢幾包這個下去,吓死他們。
”
“就是!
”
林淵心情一好,大手一揮,今天又能人人都嘗點肉味了。
雖然隻是肉湯,但偶爾能吃到點肉沫,那都是至高無上的享受。
關于這些火藥,林淵覺得光是這幾個半仙做肯定跟不上生産,年紀這麼大了,工作強度再大起來的話,他怕他們那天就翹了辮子,這些可都是用金子都不一定能換來的人才,必須要好好保護。
于是林淵就叫吳月蓮帶着幾個沒懷孕的女人拜師去了。
陳半仙他們當然不肯,誰收女徒弟啊?
更何況還不是拜入道門,是要單獨認他一個人當師傅,也不知道吳月蓮是怎麼做到的,反正磨着磨着,陳半仙他們也就開始不情不願的開始教了。
林淵叫女人去是有原因的。
現在男人的數量少了接近二十個,他必須要想辦法補充。
而且男人要種地,要訓練,實在也抽不出人手叫他們再去學做火藥了。
吳月蓮她們不同,她們的活沒有那麼多,也不需要她們出去打仗,做火藥這種後勤正好合适,而且女人總是要細心些,調配出錯的可能性也會降低一點。
分工明确之後,林淵就叫李從戎、姜桂和朱元璋一起來商量招人的事。
其實冬天招人的話,耗費的糧食能夠更少,不過現在林淵等不及冬天了,隻能現下想辦法。
“上回那個客商呢?
”姜桂問道,“他自然有法子買人。
”
林淵:“我又不曉得他家住哪裡。
”
找都沒地方找去。
朱元璋又說:“要不,我再帶人出去一趟?
”
林淵搖頭:“你們還是得修養一段時間,那麼重的傷,别裂開了更麻煩。
”
朱元璋摸了摸自己的腰側,那有一道刀傷,好在處理及時,現在已經開始結痂了,估計再過不久就能好的差不多。
“等蔣光帶馬過來,我叫他找人給我。
”林淵說,“若是他不來,我們就得自己去出去找人了。
”
姜桂忽然說:“不若叫我出去一趟?
”
幾人看向姜桂。
姜桂笑道:“扮個行商,還是能扮的,且不說買人的事,便是打聽消息也比你們快些。
”
“這倒是個好主意。
”
“還需細細參詳。
”
林淵聽着他們讨論,他需要人,而且不少,他們的糧倉是滿的,也把附近能開的荒地全開了,今秋收獲的時候能比之前的幾年量都大。
林淵準備再收五百人進來,等到冬天,又收五百人。
雖然一千人看起來不多,但事實上,現在各個城鎮的軍備其實都非常少,有一千人,甚至都可以去打一座小城了。
林淵現在就等着楊子安回來,如果他能把張士誠和他的那些兄弟們帶來,他就可以進行下一步動作。
把興化打下來。
興化有鹽場。
不過要等紅巾軍那邊舉反旗才行。
朝廷的兵力大部分都會沖着紅巾軍去。
那他就能在把興化拿住。
張士誠這個人……
林淵現在覺得還不好說,張士誠其實是個很普通的人,他有一些才能,也有一點善心,但同時也有普通人都有的毛病,成功以後驕傲自大,自立為王,一方面跟元朝做着交易,給元順帝送去糧食,一方面又要叫朝廷承認他的誠王身份。
不過早先的張士誠是很有點領導能力的,他會不畏強權為自己的兄弟們出頭。
也會憐惜弱小。
劫富濟貧,想叫更多的人活命。
但當他手裡的權力越來越大,跟随他的人越來越多,沒人唱反調以後,整個人就膨脹了。
大部分起義的頭領都會經曆這個階段,隻是有人按捺下來了,有人真的膨脹。
林淵不懷疑張士誠的初心,他最開始想得到的應該不是權力,身在最底層,他想要的大約就是過上有飯吃有衣穿不挨打有尊嚴的日子,但是當權力越來越大,欲望也就越來越多。
林淵不知道他會不會有朝一日也變成那樣。
隻希望如果真有那一天,身邊能有個人把他打醒。
作者有話要說:底層起義,領導者特别容易膨脹,不少都是腳跟還沒穩就要自立為王,再來個三宮六院,太後也封一個,大臣也封好,這種全都沒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