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作美,胡市開市當日,邊郡又迎來晴日。
北風依舊寒冷,卻擋不住商隊的步伐。
三支歸降别部駐紮在一處,沿市旗東西兩側立起數百個帳篷。
帳篷錯落有緻,排列起來,形成可容馬車通過的長路。
長路兩側,不少商隊已經打下馬樁,開始停車卸貨。
在胡市交易同樣要領取木牌,但出入和市貨的數量卻不受限制。
随着烏桓商人四處散播消息,羌、氐、丁零、鮮卑乃至大月氏各部都陸續組織起隊伍,驅趕肥羊、犍牛和駿馬往市中交易。
有世仇的部落中途遇見,拔刀子的事常有。
但在數次鬧得兩敗俱傷,被旁人撿便宜、漁翁得利之後,流皿的次數開始直線下降。
草原大雪不斷,今年的日子很不好過。
就算要動手,也得市完貨,換來能讓部落族人安穩過冬的貨物再說。
除了胡人,市中還有不少漢人商隊,倒是邊民的身影不多見。
趙嘉一路行來,基本沒見多少熟面孔,反倒先後遇見幾支南來的商隊。
據虎伯言,有一支專門買皮貨的應是從濟南郡過來。
“濟南郡?
”趙嘉看向走在左側的商隊。
“早年間,仆遇見過濟南戍邊的正卒,能聽出口音。
”虎伯道。
“哦?
”趙嘉來了興緻,“如今可還有聯系?
”
“沒了。
”虎伯搖搖頭,“早二十年就在草原戰死,連屍骨都未能尋回。
”
虎伯的語氣很平淡,趙嘉卻是心頭發沉。
接下來的一段路,隊伍中的人都沒再說話。
路過市旗,領取過木牌,到熱鬧的街旁卸下大車,趙嘉用力跺跺腳,驅散驟起的寒意,順便讓自己打起精神。
他在軍市買下半車稻米,其中有接近三分之一是糯米。
孫媪帶着婦人們忙碌整日,全都制成了米糕,切成核桃大的小塊曬幹,裝進鋪了細布的藤筐。
饴糖數量不多,直接被趙嘉省略。
米糕本身味道就不錯,物以稀為貴,一樣能賣出價錢。
動身前往胡市之前,趙嘉請工匠幫忙,做了兩個能移動搬運的泥爐。
成品很粗糙,基本用不了多久。
工匠很不滿意,趙嘉卻不在乎。
反正他沒打算長期做米糕生意,秉持一錘子買賣的原則,從最開始,趙嘉就決定開出高價,做一次黑心商人,狠宰肥羊。
大車停靠在路邊,青壯砸下栓馬樁,從車上搬下藤筐和泥爐。
泥爐不能直接點燃,需将積雪清除,在下方架上幹柴。
青壯們動作利落,在火燃起之後,鋪上衛青蛾令匠人制的烤架,掀開藤筐,将米糕放到火上烤。
米糕的香味逐漸飄出時,青壯又點燃第二隻泥爐,爐上架陶罐,燒煮熱湯,灑進孫媪用雞湯制的調料,頓時香飄十裡。
不需要吆喝叫賣,攤位前很快就圍了一群人。
趙嘉袖着雙手,同虎伯低語幾聲。
虎伯點點頭,朝身邊一揮手,立刻有三四個虎背熊腰的青壯走上前,指着烤得格外誘人的米糕,開出趙嘉定好的價錢。
“為何這般貴?
”有胡商想要買一塊嘗嘗,卻被價錢吓了一跳。
雙方議價時,兩三個做行商打扮的漢人走過。
他們顯然對米糕不陌生,聽到趙嘉開出的價錢,陸續停下腳步,想看看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成。
“此糕有甘味,制時不易,價自然高。
”按照趙嘉之前所授,青壯面無表情地複述。
其後從腰間拔出短刀,在烤好的米糕上切下一塊,遞給開口問價的胡商。
“如不信,且嘗一嘗。
”
沒想到有這種操作,胡商不由得一愣。
确認這一口不需錢,當即接過來送進嘴裡,被燙得直吸氣,仍舍不得吐掉。
将米糕咽下肚,胡商再不猶豫,一口氣買下二十塊。
金珠和皮毛到手,趙嘉小心壓下嘴角,朝青壯比出大拇指,示意再接再厲。
目睹整個過程,外郡來的行商不由得眼熱。
奈何自己沒這份眼光,自是賺不到這份錢。
不過他們對趙嘉到手的皮毛很感興趣,知曉青壯不是主事人,直接找上虎伯,希望能進行市換。
趙嘉對虎伯點頭,又是一筆生意做成。
鑒于皮毛質量好,又是上等的紅狐皮,市換的價格比軍市高出兩成。
商人也沒多講價,很快就交換了木牌,彼此都很滿意。
至于趙嘉換來時的成本有多低,根本影響不到這筆生意。
趙嘉賺得利潤再多,那是他的本事。
别說行商這筆生意照樣能大賺特賺,半點不虧,就算賺少一點,也不會因此就尋麻煩,更不會去向胡商揭穿。
烤米糕在胡市是獨一份,又有鮮美的熱湯贈送,消息如風傳出,越來越多的胡商聚集到攤位前,帶來的幾筐米糕很快就銷售一空。
有人還想買泥爐,趙嘉搖搖頭,表示不賣。
鑒于對方買下近半筐的米糕,可以将泥爐送出一隻。
“好漢子!
”
穿着一身左衽皮袍,身材極其魁梧的大月氏商人很是高興,除了交易米糕的好馬,還額外送給趙嘉一匹沒骟過的驽馬。
趙嘉沒有白收這份禮,将另一隻泥爐也送給對方。
大月氏商人更是高興,捶着兇口表示,下次再來,一定會帶來更多好馬。
趙嘉笑眯眯點頭,目送對方走遠,立即吩咐虎伯套車。
别看隻是驽馬,肩高接近一米五,脖頸粗壯,四肢有力,加上又沒骟過,在漢地同樣難得。
短短時間内,就有不下三波人上前問價。
不想被糾纏,趙嘉果斷走人。
“獸皮都裝好,别落下東西。
”
青壯們動作迅速,大車套好,木樁一口氣取出,一個接一個捆到車上。
交易來的牛羊和駿馬全都趕在車後,隊伍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胡市,向畜場的方向行去。
中途經過一座新建的烽燧台,遇上兩名從北返還的斥候。
趙嘉意外發現,這些斥候的坐騎不隻配備了新馬具,還釘了馬掌。
“郎君在看什麼?
”虎伯問道,“可是有異狀?
”
“沒有。
”趙嘉搖搖頭,心中開始思量,既然馬掌已經出現,該給畜場的馬也釘上。
不過在動手之前,還是要先去太守府拜會一下。
隊伍行出一段距離,烽燧台已經看不到蹤影。
趙嘉緊了緊皮襖,對虎伯道:“之前讓人去尋的東西,現在怎麼樣了?
”
“去的人送回口信,說是事情已經有了眉目。
郎君莫急,仆再多派些人,不出幾日,應該能有好消息傳回。
”虎伯道。
“如此就好。
”趙嘉點點頭。
他知道水泥的制法,但沒有原料也是白搭。
原料尋到之後,還要建起水泥窯進行燒制。
事情麻煩些,總歸是邁出第一步。
接下來隻要不出現意外,集合兩個村寨的匠人,應該能在雪融之前制出水泥。
“郎君,又起風了,怕是又要下雪。
”
趙嘉擡頭看向天邊,果然見到烏雲堆積。
當下不再耽擱,打了一聲呼哨,令衆人加快速度,盡量在雪落之前趕回畜場。
風越來越大,牛羊開始擁擠成一團,隊伍的行速不斷被拖慢。
趙嘉當機立斷,讓季豹先回畜場,帶來更多人手,确保換來的牲畜不在風雪中走失。
“速去,莫要耽擱!
”
季豹離開後,虎伯帶着青壯盡量穩住羊群,風雪中隐隐傳來狼嚎聲,雪上加霜,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狂風迎面襲來,吹得人睜不開雙眼。
棗紅馬不安地踏着前蹄,趙嘉舉臂擋在眼前,正思量該不該停下隊伍,等接應的人趕到後再繼續前進,對危險的直覺陡然襲來,頸後汗毛倒豎,沒有半點猶豫,身體猛然向前撲倒,緊緊貼在馬頸上,驚險避開飛來的箭矢。
“郎君!
”
虎伯和青壯都是大驚,正想要上前,又遇箭矢襲來,兩名青壯相繼落馬,羊群登時大亂。
“賊子!
”
落地的青壯動了兩下就再無聲息,趙嘉怒氣沖霄,取下馬背上的弓箭,瞄準遠處移動的黑影,連續射出三箭。
狂風打偏了箭矢的準頭,黑影快速移動,毫發無傷。
趙嘉想再開弓,身後又來冷風,側身避開兩箭,第三箭瞬息而至,肩頭被箭矢射穿。
“郎君,是弩!
”虎伯大聲吼道,“他們用的是弩!
”
弩?
!
偷襲者開始逼近,顧不得肩上的疼痛,趙嘉再次開弓。
可惜風太大,射出七箭,僅有三箭擊中目标,都不是緻命傷,僅能略微拖慢對方的速度。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偷襲者竟多達十一人!
各個身體強健,穿着短褐皮靴,腰間束有皮帶,發髻歪斜,通身的彪悍之氣,迥異于軍伍,更像是一群狂徒。
“盜匪?
”
弓箭發揮不了多大作用,趙嘉抽出佩在身上的短刀,和虎伯青壯分散開,盡量不給對方一網打盡的機會。
值得慶幸的是,對方手中并非連弩,威力固然強,上弦卻需要時間。
趁此間隙,幾名青壯互相配合,将兩個偷襲者當場擊殺。
趙嘉策馬沖上前,手中短刀直取一名偷襲者的脖頸。
後者就地翻滾,避開要害,反手進行還擊,棗紅馬已然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下,骨裂聲驟然響起。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破風而來,二十多名青壯和健婦揚鞭沖上前,借助駿馬的沖擊,當場将偷襲者撞飛。
有兩人見勢不妙想要逃跑,青壯沒有開弓,而是揮舞起套馬索,一次、兩次、三次,趁風力稍小,準确套到目标的身上,将其拖倒在地。
十一名偷襲者,被趙嘉青壯殺死六人,三人重傷無法移動,另有兩人被套馬索捆牢。
趙嘉的傷口已經痛到麻木,熊伯讓青壯收攏牛羊,快速來到趙嘉跟前,看到他身上的傷,當即表情一變,道:“快回畜場!
”
“放心,我沒……”一句話沒說完,趙嘉眼前一黑,身體驟然前傾。
如非熊伯反應迅速,當場将他接住,怕是會摔到地上。
“走!
”
将善後的事交給季豹,熊伯和虎伯策馬揚鞭,護送趙嘉和兩名受傷的青壯飛奔回畜場。
無法斷定趙嘉的狀況,季豹等人心急如焚,收斂起死去青壯的屍體,尋回走失的牛羊和駿馬,雙眼赤紅地揮下馬鞭,将偷襲者抽得鬼哭狼嚎。
直至還活着的五個人都趴在地上,才将他們捆在馬後,一路拖回畜場。
畜場内,見到半身被皿染紅的趙嘉和青壯,衆人都是大吃一驚。
醫匠近乎是被少年們擡來,立定後來不及喘口氣,試過三人的鼻息和體溫,匆忙打開藥箱,為三人取出箭頭,醫治傷口。
“這是弩箭。
”
醫匠取出箭頭,發現上面竟然還喂過毒,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仔細檢查趙嘉的狀況,甚至親口嘗過他的皿,不敢有半點耽擱,讓趙破奴和衛青取來曬幹的草藥,在屋内切碎熬煮,制成能解毒的湯藥,趁熱給趙嘉和青壯灌了下去。
“我在這裡守着。
”醫匠放下送藥的木管,對虎伯等人道,“箭上喂毒,不類匪盜行事,到更似遊俠。
”
“遊俠?
”在場之人都是一愣。
“是否抓到活口?
”醫匠轉過頭,本是慈眉善目、十分無害的小老頭,這一刻的神情卻讓人頭皮發麻,從腳底蹿起涼意。
“抓到五個。
”
“問話時叫上我。
”醫匠将浸過藥汁的細布覆到趙嘉的傷口上,冷聲道,“他們就是沖着殺人來的,單是抽鞭子未必能問出什麼。
”
熊伯和虎伯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季豹等人回到畜場時,趙嘉和青壯的傷情已經穩定下來,隻要今夜不發熱,明後日就能清醒過來。
地面積雪高過腳面,最深處能沒過腳腕,偷襲者被一路拖拽,卻沒受多大的傷。
見到馬背上的青壯屍體,當場有幾名婦人和少女痛哭失聲。
兩名婦人更是抄起木棍,兇狠砸到偷襲者身上。
不會要了他們的命,卻能讓他們格外痛苦,痛到生不如死。
“帶去舊圈,全都捆起來。
”
等婦人發洩完,癱軟在地的偷襲者都被拖進羊圈,捆綁在木樁上。
熊伯甩了一下馬鞭,鞭聲炸響。
偷襲者面色猙獰,鞭子落在身上,發出痛叫,對熊伯的問話卻是充耳不聞,壓根不做回答。
二十鞭過去,連身份都沒能問出。
熊伯放下鞭子,讓人去找醫匠。
不到片刻,醫匠背着醫箱走來,掃一眼綁在木樁上的惡漢,從箱中取出一隻陶瓶,揭開瓶塞,将裡面的藥粉撒到鞭子上。
“繼續抽。
”
熊伯再次揮鞭,僅是一鞭,偷襲者就雙眼暴凸,慘叫全然不似人聲。
十鞭過後,終于有一個撐不下去,顫抖着開始吐口。
醫匠猜得不錯,他們的确不是盜匪,盡是出身燕、楚之地的遊俠。
之所以偷襲趙嘉等人,為的是搶馬。
“搶馬?
”對于這種說辭,衆人壓根不信。
“真的,真是為搶馬!
”遊俠重複同樣的話,對下死手的原因卻不肯多說。
熊伯感到不耐煩,醫匠又取出一隻陶瓶,遊俠恐懼到極點,眼見藥粉撒到馬鞭上,再也堅持不住,終于徹底崩潰。
原來,他們曾在日前刺殺魏悅,還想刺殺魏尚,可惜都沒能成功,還損失不少人手。
如今正被邊軍搜捕,馬匹行李盡數丢失。
先前想從村寨搶馬,發現各處村寨裡聚都防守嚴密,根本無從下手。
聽到胡市的風聲,幹脆埋伏在路邊,打算搶劫一支商隊。
将前因後果交代清楚,遊俠呼呼喘着粗氣,汗水和皿水混在一起,顯得面容更加猙獰。
“他說的是實話?
”虎伯皺眉道。
“大多應是真的。
”熊伯道。
刺殺一郡太守是殺頭的大罪,任誰都不會編造這樣的借口。
但偷襲趙嘉隊伍的因由卻有待商榷。
以對方兇狠的程度,分明是想要斬盡殺絕。
的确可以解釋成不想洩露蹤迹,但大部分攻擊集中在趙嘉身上又該如何解釋?
“看好他們,别讓他們跑了,也别凍死。
等到郎君醒來,交由郎君決斷。
”熊伯将鞭子丢給季豹,轉身走出舊圈。
遊俠被捆在木樁上,盯着合攏的圍欄,表面垂頭喪氣,暗中卻在發誓,如果此次能夠脫身,必将這一地的人全部殺絕,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