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越來越冷,天空愈發陰沉。
狼嚎陡然響起,穿透呼嘯的北風,回響在天地之間。
二十多隻黃羊在草地上狂奔,後蹄蹬地,身體淩空躍起,時而又會突然轉向,以最快的速度向前奔逃,試圖甩掉身後的獵手。
三四隻小羊被護在羊群之中,奔跑速度絲毫不慢,反應異常敏捷,使追在身後的野狼無從下手。
越過一座土丘,獵物和獵手的速度都在增快。
帶頭的黃羊猛然調頭,率領羊群前沖,意外朝趙嘉和魏悅的方向跑了過來。
“散開!
”
魏悅打了一聲唿哨,騎士不再策馬向前,眨眼間分成兩隊,向左右分散,張開一個圓弧形的口袋。
騎士散開的同時,狼群正緊追不舍,距離羊群越來越近。
大難臨頭,羊群陷入驚慌。
奔跑中,一頭母羊和兩隻小羊脫離隊伍,朝不同的方向跑去。
狼群瞬間選定目标,舍棄羊群,朝落單的三隻黃羊追了過去。
狼群成員交替追擊,在母羊和小羊的距離拉開時,一匹灰狼突然間加速,亮出利齒,準備撲咬獵物。
不等灰狼得手,破風聲響起,兩支利箭如閃電襲來,一支穿透灰狼的左眼,另一支位置稍偏,沒有射中脖子,而是穿透了灰狼的肩頭。
灰狼撲倒在地,小羊趁機高高躍起,驚險地逃出生天。
狼群發現危險,沒有繼續追擊目标,而是調轉方向,對縮小包圍圈的騎士呲出利齒,發出警告。
騎士繼續合攏包圍,策馬交錯而過,如穿花一般,不斷壓迫狼群的空間。
“放箭!
”
就在野狼被徹底激怒,沖向戰馬時,控弦聲交疊,箭矢如雨,将目标一個個釘在地上,再無法形成半點威脅。
皿腥味開始飄散,逃走的羊群突然停住,警惕地回首張望。
驚險逃生的小羊也耗盡力氣,躲在草叢中一動不動。
騎士陸續翻身下馬,收獲此行的戰利品。
趙嘉放下牛角弓,俯身靠在馬背上,總覺得這樣的打獵方式和想象中有不小差距。
不需要埋伏,不需要追襲,不需要設置陷阱,發現目标就沖上去包圍,随即開弓射箭,該說幹脆利落還是缺少技術含量?
轉念又一想,事情能簡單解決,何必自找麻煩?
在雙方實力存在巨大差距時,碾壓才是最正确的處事方法。
野狼被捆上馬背,趙嘉直起身,想起方才開弓時,眼前閃過的虛影,握住弓身的手不自覺用力。
時間過去将近一年,和匈奴厮殺的場景還是會不時出現在眼前。
最嚴重時,趙嘉會做惡夢。
夢中的自己身陷重圍,四周都是敵人的影子,他不斷的揮舞短刀,直到手臂失去知覺,身上的皿将要流盡,仍然無法沖殺出去。
每當這時,鶴老等人的身影都會出現,他們策馬沖進戰團,背上插着箭矢,身上布滿刀痕,臉被皿染紅,一個接一個跌落在地。
趙嘉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夢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每次醒來,他都是大汗淋漓,身上像壓着石塊,複雜的情緒一同湧上,有悲傷,有仇恨,有憤怒,實在無法纾解,他甚至生出過拿上弓箭和短刀,就此沖進草原的瘋狂念頭。
直到最近,這種瘋狂的情緒才逐漸開始消散。
開弓射殺野狼的那一刻,腦海深處的記憶又開始複蘇,以至于拉開弓弦,第一箭就失去準頭。
出現這樣的結果,趙嘉不得不面對一個現實,從去歲至今,他開弓的次數屈指可數。
待野狼盡數倒地,魏悅策馬走到近前,凝視趙嘉,若有所思。
趙嘉沒說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阿多,看到前面那處土丘了嗎?
”
趙嘉颔首。
“握緊缰繩。
”
趙嘉神情愕然,不等他出聲發問,魏悅突然揚鞭擊在棗紅馬身上,駿馬發出一聲嘶鳴,撒蹄向前疾馳而去。
猝不及防,冷風迎面襲來,眼前的景物驟然後移,趙嘉本能的抓緊缰繩,伏低身體,心跳不斷加快,耳畔嗡嗡作響,腦子裡一片空白。
魏悅策馬追在趙嘉身後,魏武等人依吩咐留在原地。
土丘越來越近,趙嘉不想停,雙腿夾住馬腹,繼續策馬飛奔,瞬間又馳出百米。
魏悅沒有出聲,控制着黑馬,不遠不近的跟在趙嘉身後。
黑馬顯然很不滿,不斷打着響鼻。
奈何魏悅的力氣太大,每次黑馬想要加速,都會被硬生生拉住,隻能跟在棗紅馬身後,繼續憋屈的遛彎。
又跑出一段距離,棗紅馬躍過一截倒伏的樹樁,終于減慢速度,慢慢地停了下來。
趙嘉坐在馬背上,按住砰砰跳的心口,擡頭眺望遠方,驟起的情緒開始減弱,随着口鼻間呼出的熱氣,壓在心頭的重量似也輕了許多。
黑馬和棗紅馬并排而立,魏悅低聲道:“好些了?
”
趙嘉不自信能控制住聲音,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阿多,戰場終為險地。
身陷敵陣,九死一生,百戰之将也不免馬革裹屍。
”魏悅聲音低沉,轉過頭,望進趙嘉雙眼,“你可想好了?
”
“想好了。
”趙嘉開口,聲音沙啞,語氣卻是格外堅定。
沒有經曆過戰争,永遠不會知曉其中的殘酷。
他上輩子從沒經曆過戰火,乍然陷入險境,面對太多死亡,自然會感到沉重。
但他不會讓自己被壓垮。
他已經發下誓言,必當飲馬草原,踏碎茏城王庭,用匈奴的人頭為邊郡亡者祭奠!
“嘉謝三公子。
”
明白魏悅的用意,趙嘉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隻能幹巴巴地道出一個“謝”字。
其後不自覺地撓着下巴,耳根略微發熱。
魏悅搖頭失笑,突然翻身落地,單手握住棗紅馬的缰繩,竟然是打算為趙嘉牽馬。
“三公子?
!
”趙嘉吃驚不小,匆忙就要躍下馬背。
“坐好,幼時教你騎馬,阿多忘記了?
”魏悅按住趙嘉。
這能是一回事嗎?
!
趙嘉立場堅定,魏悅拗不過他,輕輕歎息一聲,雙手扣住趙嘉的腰,輕松将他從馬背“摘”了下來。
換做平時,趙嘉肯定會感到不自在。
但在現下,隻要魏三公子别再做出什麼出人預料的舉動,“摘”就“摘”吧,一切都不是問題。
兩人牽着缰繩走到一株榆樹前,突然從草叢裡蹿出一隻野兔。
身體的反應快于思考,趙嘉抄起牛角弓,一箭就射了過去。
和之前不同,箭矢沒有射偏,正中野兔後頸。
掂掂野兔的重量,趙嘉很是滿意,正朝魏悅示意,臉上突覺一點冰涼。
擡頭看去,灰蒙蒙的天空中正飄落雪子。
入冬之後,雲中郡的第一場大雪終于來臨。
雪成鵝毛,六出紛飛,地面很快覆上一層銀白。
一行人策馬奔向畜場,馬蹄踏過積雪,留下清晰的蹄印。
虎伯和熊伯等在圍欄邊,見到從雪中馳出的趙嘉,立即迎上前,開口剛要說話,突然又看向趙嘉身後,表情頗為古怪。
趙嘉心生好奇,順着兩人的目光看去,發現竟有一群黃羊跟着隊伍之後!
進入寒冬之後,草原缺少食物,一些野物捺不住饑餓,都會趁着夜色,想方設法溜進畜場。
有的是為畜場中的牛羊,有的則是為了倉庫中儲存的草料。
去歲就曾有黃羊進入羊圈,沒等啃幾口草料,被金雕發現,又被搖曳的火把吓到,當即驚慌地跑了出去。
為保護牛羊,提防捕食的野獸,畜場的圍欄不斷增高,成年黃羊依舊能輕松跳過,本領着實不小。
趙嘉沒有親眼所見,隻聽熊伯描述,都不禁發出一聲驚歎。
然而,無論如何觊觎草料,野獸對人類的警惕始終存在。
一旦被發現,必然會遠遠跑走,輕易不再露面。
這群黃羊竟然一路跟到畜場?
趙嘉不敢相信,事實擺在眼前,又不得不信。
難不成穿越者的光環終于閃亮一次?
視線掃過落在屋頂的金雕,趙嘉果斷壓下興奮,謹慎起見,還是别抱太大希望。
“郎君,要不要抓起來?
”季豹抓着弓箭走過來,看到黃羊群,立即摩拳擦掌。
趙嘉搖搖頭。
畜場裡不缺糧食,也不缺肉類,獵下這批黃羊,也不過是凍住儲存起來。
還不如留着它們,如果有縣中獵戶少糧,也能有個進項。
季豹覺得可惜,但趙嘉不打算動手,他也沒再堅持,打開木欄之後,轉身返回木屋,告知孫媪趙嘉已經回來。
“阿多,天色不早,我需盡快回城。
”魏悅沒有進入畜場,而是在圍欄前同趙嘉道别。
“三公子路上小心。
”
趙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悅一行消失在雪中,方才轉身走進木欄。
木欄合攏時,趙嘉回頭望去,發現那一小群黃羊依舊沒有走遠,貌似真要在畜場附近安定下來。
大雪下了一夜,翌日清晨,烏雲散去,天空意外放晴,恢複一片湛藍。
走出木門,趙嘉深吸一口氣,五髒六腑都變得冰涼,精神卻格外的清爽。
公孫敖和趙信揮舞着木鍁,将草料堆到車上。
一團雪球突然飛了過來,趙信輕松躲閃,公孫敖不提防,正被雪團砸在腦門上。
“破奴!
”公孫敖抹去雪渣,對着不遠處的少年揮舞拳頭,“有膽子你别跑,等我送完草料,咱們角力!
”
趙破奴哈哈大笑,又團起一把雪朝着公孫敖丢過去,也不管中沒中,扛起衛青轉身就跑。
“我今天要和阿青去照顧駱駝,沒空和你角力!
”
衛青趴在趙破奴肩上,小臉上盡是無奈。
不過,看到公孫敖跳腳的樣子,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稚和阿麥拽着拖車,阿谷坐在車上,不停叫着兩人快些。
看到這幅場景,趙嘉玩興大起,讓健仆開倉庫,取來木闆制成簡單的雪爬犁,再挑出幾匹健馬,空出一段雪路讓孩童們玩耍。
阿稚幾個輪換着登上爬犁,随着駿馬向前飛奔,興奮地又喊又笑。
等匠人制成三具爬犁,孩童們各自登上一具,笑聲将少年們都吸引過來。
看到在圍欄邊溜達的黑犬,趙嘉笑眯眯地對阿麥招手。
孩童雙眼晶亮,對趙嘉的話深信不疑,很快召集夥伴,從畜場裡找來五六條大狗,一個挨着一個系到爬犁前。
如果犬也有表情,此刻定然都是懵圈。
明明是獵犬,兼職牧羊犬順帶看家護院,這挂上繩子、拖着木闆往前跑算怎麼回事?
孩童們不管那麼多,坐上爬犁,甩動粗繩,催着大狗向前奔跑。
犬隻沒受過訓練,沒等跑起來,就差點把繩子絞在一起。
虎伯看不下去,告誡趙嘉莫要帶着孩子胡鬧,解開犬身上的繩子,每條分了一塊帶肉的骨頭,權當是安慰。
短暫的輕松之後,衆人又開始忙碌。
少年和孩童拉着拖車,向羊圈和牛圈運送草料。
膽大的黃羊會在這時湊近,頭探過圍欄,咬走從車上“掉落”的草和豆餅。
對于孩童們的舉動,趙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怕孫媪想要開口,也被他笑着阻攔。
不缺那點草料,孩子們開心就好。
殊不知,阿稚幾個正看着黃羊,大眼睛晶晶亮,自言自語道:“再喂幾次,應該就夠肥了。
”
入夜之後,趙嘉沒有同往日一般教孩童習字,而是取來一冊竹簡,交給習字最快的衛青,讓他給大家誦讀。
明日他要進城交易,今夜需和鹿老做最後核對,确認村人要市換的貨物盡數錄下,沒有任何遺漏。
夜間又起冷風,卷着冰粒打在門窗上,發出噼啪聲響。
趙嘉将木牍收好,熄滅燈火,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沒睡多久,就被虎伯喚了起來。
天已經蒙蒙亮,趙嘉匆忙起身洗漱,以最快的速度吃完早飯,将記錄貨物的木牍揣在身上,就準備帶着隊伍啟程。
“郎君早去早回。
”虎伯一邊檢查大車上的繩子,一邊道,“如果遇到大雪,可在城内歇一夜,明日再歸。
”
趙嘉點頭答應,躍身上馬,緊了緊身上的皮襖,帶着三大車的貨物離開畜場,向雲中城走去。
長安
景帝旨意下達,郅都卸任中尉府,攜健仆家人北上。
劉榮已為庶人,不可再居于城内甲第,繼續留在長安自是不妥,由忠仆準備馬車,攜雲梅出城趕赴雁門郡。
忠仆侍奉劉榮多年,哪怕劉榮已為庶人,仍是不肯離開。
“仆等雖無大才,總有一身力氣,能護大王左右!
”
“我已非王,亦非宗室,爾等如要随我北上,稱呼需改一改。
”
“敬諾!
”
知曉幾人已成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劉榮沒有一味強求,換上象征庶人的短褐,親自扶雲梅登上馬車。
馬車穿過南城,沿途未遇一個相熟之人。
哪怕是劉榮的姑母館陶公主,也命家僮緊閉府門,縱是劉榮來道别,也推說她不在府内。
世态炎涼,人情冷暖,劉榮早有體會,此時并不覺得如何。
隻是想起長樂宮賜宴,窦太後對陳嬌的喜愛溢于言表,對館陶公主卻是不冷不熱,不由得歎息一聲。
“良人?
”雲梅不解地看過來。
劉榮沒有解釋,反而道出更讓雲梅不解的話:“當局者迷,此言不虛。
”
健仆揚鞭,馬車一路前行,和離開江陵城時不同,這一回車軸沒有斷裂,也無人來為劉榮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