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青蛾看着對面的趙嘉,熱湯端在手上,許久沒有出聲。
“阿姊?
”
“換了兩匣金?
”放下木碗,衛青蛾問道。
“是。
”趙嘉點頭。
“為何不同我說?
”少女皺眉。
“事情緊急,也怕阿姊不答應。
”反正事情已經做完,趙嘉幹脆實話實說。
衛青蛾眉心皺得更緊,道:“家中的銅錢絹布都換了,還有粟麥?
你換得急,想必吃了不少虧。
”
趙嘉咧咧嘴,輕松道:“阿姊放心,我還有半個谷倉的糧食,畜場田地都在,錢絹沒了可以再賺,耽擱不了事。
”
衛青蛾歎息一聲,不理趙嘉疑惑的目光,起身繞過屏風,一陣輕微的聲響之後,手中捧着兩隻木匣走出。
“阿姊?
”看一眼放到面前的木匣,趙嘉更加疑惑。
“田宅契和庫房谷倉的鑰匙。
”衛青蛾語氣平淡,見趙嘉面露驚愕,挑眉道,“阿弟怎麼這個樣子?
”
“阿姊,我有……”
“兩匣金不是小數目,遠勝我手中田産。
”衛青蛾正色道,“我知你要遣人出塞,手中無絹怎成?
将這些換成絹帛,先應對過這次,待到再次北上,總能翻倍市回。
”
“阿姊對我如此有信心?
”趙嘉撓撓下巴,被少女瞪一眼,連忙放下手。
他知道這習慣不好,可情緒一緊張就忍不住。
“自然,阿多哪次讓我失望?
”衛青蛾笑着傾身,将木匣放到趙嘉懷裡,“我父當年還藏有一些秦錢,我母都不知曉。
稍後我讓忠仆取來,交給你一起換絹。
”
“阿姊,不至于此。
”
“至于!
”衛青蛾斬釘截鐵,“這事聽我的。
出塞之事我也有份,阿弟再推辭,就是同我見外,我很傷心。
”
衛青蛾作勢擦過眼角,可惜沒有一滴淚水,反而笑容明豔。
“好吧。
”趙嘉認輸,不過隻收下谷倉和庫房的鑰匙,将田宅契又推回到衛青蛾面前。
“阿弟?
”
“這些足夠。
”趙嘉從木匣中取出鑰匙,笑道,“這次出塞主要是為探路,太守府派遣領隊護衛,安全無需擔心,但為防萬一,攜帶的絹帛不會太多。
”
草原不同于漢境,許多部落都有世仇,随時可能拔出刀子互砍。
如果運氣不好,遇到部落沖突,商隊很可能遭受池魚之殃,被殺紅眼的部落勇士和牧民一起砍。
這些胡人可不管你是否無辜,既然遇上,幹脆一起殺了,還能平白得一筆财貨。
正因如此,北上的商隊都會配備大量護衛,有的甚至雇傭亡命之徒,市買胡商運來的奴隸,就為震懾草原部落,也為遇到危險能殺出一條生路。
此外,在草原遊蕩的賊匪、逃跑的奴隸和兇狠的草原野人,都是商隊潛在的威脅。
隻是想一想,就知道北上之路有多危險。
然而趙嘉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必須打通這條商路。
如果以前主要是為生計,是為村寨中的百姓活命,順便探查一下草原情報,現如今,為獲取戰功,為将來有一日能馬踏匈奴,前路再難他也要闖一闖。
姊弟倆隻顧着說話,擺在面前的熱湯都已經變涼。
衛夏和衛秋進來換了熱湯,又送上媪新制的蜜餅,其後就退到門邊,安靜的跽坐下來。
陽光從廊下灑落,少女膚色晶瑩,白皙得近乎透明。
“阿姊需到雲中城,當面見過主使。
”趙嘉将木匣放到一邊,提到擇選之事。
“我知。
”衛青蛾點點頭,突然取下發上的銀钗,在趙嘉來不及反應時,用鋒利的尖端劃過臉頰,留下一道醒目的紅痕。
鮮皿從傷口滲出,蜿蜒成一條紅線,劃過少女的臉頰,沿着下颌滴落,洇濕了青色的衣襟,如綻放的梅花。
“阿姊!
”趙嘉騰地起身,要用衣袖為衛青蛾止皿,又硬生生頓住,對門邊的衛夏兩人道,“取淨布,打水來!
”
少女腳步匆匆,沒過幾息,就把趙嘉所要之物取來。
“阿姊為何要這麼做?
”
“主使言面有瑕。
”衛青蛾用細布按住傷口,等皿不再流,探頭朝水盆中看了看,似對這道傷痕十分滿意。
“那也用不着自傷!
”趙嘉皺眉道。
“這樣最妥當。
”衛青蛾用細布蘸水,擦去臉上幹涸的皿迹,“阿弟放心,我劃得不深,好生養些時日,不一定會留疤。
”
“若留疤怎麼辦?
”
“無妨,我是要招贅。
”衛青蛾笑道。
如果不是趙嘉打通關節,新傷難免會被看出,縱然落選也會惹來麻煩。
趙嘉無語。
衛夏換了一盆清水,衛秋坐到衛青蛾身邊,湊近細瞧,柔聲道:“女郎放心,傷口确實不深。
仆認得幾味草藥,也會調粉,必讓人看不出半點。
”
衛秋相貌嬌美,聲音柔和,更似南地少女,而不像是北地女郎。
“好了,不是什麼大事。
如此一來,縱是再有心,也挑不出半點不妥。
”衛青蛾笑道。
趙嘉張張嘴,見少女神情輕松,笑容爽朗,到底是歎息一聲,沒再多說什麼。
臨到午時,趙嘉被衛青蛾留飯。
看到少女臉上的傷口,衛媪果斷将蔥韭和醬撤了下去,甚至不許少女吃肉。
衛青蛾反對無效,隻能看着趙嘉吃肉喝湯,自己沒滋沒味的咬蒸餅,目光非一般的“兇狠”。
趙嘉玩心大起,故意放下筷子,撸起袖子,抓起一條烤得噴香的羊肋啃。
“阿多,禮!
”衛青蛾咬着蒸餅,聲音從牙縫中擠出。
趙嘉咽下羊肉,飲下半盞羊湯,用布巾擦拭幹淨嘴角和雙手,笑道:“阿姊說什麼?
”
衛青蛾終于怒了,随手抄起木勺就要砸向趙嘉。
知曉衛青蛾不會真砸,趙嘉連躲都沒躲,反而舒展眉眼,哈哈大笑。
少女繃不住,也被逗笑了。
姊弟倆對視一眼,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倒影,像是發現什麼有趣的事,同樣笑得不可自抑。
衛夏不明所以,滿臉都是問号;衛秋半掩檀口,眉眼彎彎。
衛媪被笑聲引來,看到眼前的場景,咳嗽一聲:“女郎,禮!
”
本要止住的笑聲再次揚高,少年和少女近乎笑出眼淚。
等到笑聲停止,仿佛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差點當場仰倒。
“阿姊,塵埃落定之後,需當剪除後患。
”趙嘉低聲道。
“我知。
”衛青蛾又拿起蒸餅,用力咬上一口,搭配熱湯送下腹,“先用飯,飽食後再言他事。
”
姊弟倆又開始用膳,都是胃口大開,将衛媪準備的蒸餅和羊肉全部吃完,連腌菜都不剩半點。
太守府内,魏尚放下魏悅送回的竹簡,端起漆盞飲了一口。
主簿和五官掾前來回禀,言郡内良家子俱已摘錄,凡錄名者都将于近日入城擇選。
“由主使擇定即可,不必回我。
”魏尚打定主意不插手,連名單都不欲過問。
五官掾尚有政務,很快領命離去。
主簿落後一步,将趙嘉所為告知魏尚。
對郡中大佬而來,城中的一切都不是秘密。
趙嘉突然大手筆換金子,自然逃不開主簿的眼睛。
聯系書佐透出的消息,稍微想一想就知道他是為了什麼。
“似阿多所為。
”魏尚笑了笑,半點也不感到驚訝,“用粟麥換金,想必家中已空。
待到長安來人啟程,我命人送車絹去。
”
“我家中亦有絹,色豔,不為妻女所喜。
趙郎君欲遣人出塞,無妨一并相贈。
”主簿道。
“你言贈他不會收,言為市牛羊即可。
”
“這……”
“換回來,留在阿多的畜場裡養着。
”魏太守一邊笑,一邊打開木匣,取出一塊饴糖送到嘴裡,随後将木匣推到主簿跟前,“吃糖。
”
主簿十分自然的取出一塊,和魏太守一起咔吱咔吱地咬了起來、
“使君有意助趙郎君擴大畜場?
”主簿在魏尚手下多年,聽他提到牛羊畜場,很快推斷出背後之意。
“然。
”魏尚吃完饴糖,端起漆盞飲下一口。
“可惜年歲太小,不然讓我兒帶去原陽城一同曆練。
大好兒郎總要馬踏草原,砍掉幾顆胡人頭顱,方為建功立業之道。
”
主簿點點頭,不用魏尚讓,自動自覺将手探入木匣,又拿出一塊饴糖。
“趙郎君聰慧,行事有章法,甚效趙功曹,将來必有一番成就。
”
太守主簿對坐議事,等到諸事議定,一匣子饴糖也少去大半。
看看匣子,主簿果斷又拿起兩塊,麻溜的起身告辭。
魏太守重新展開竹簡,審閱魏悅記下的練兵諸事,神情一片肅然。
待到擇選之日,被錄名的良家子都由父兄家人送往城内。
衛青蛾父親戰死,亦無同胞兄弟,趙嘉提前趕往衛氏村寨,準備送她入城。
天剛放亮,垣門就已經打開,五六輛大車魚貫而出,車上是等待擇選的良家子,其中就有公孫敖的從姊,還有牧羊孩童阿陶的長姊。
女郎們的父兄或坐在車前,或騎馬行在車輛左右。
隊伍沉默前行,氣氛凝重,無一人出聲。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耐不住,對坐在車上的妹妹道:“阿妹如能入選,此去長安就為貴人,屆時莫要忘記為兄。
”
少女不出聲,陪她坐在車上的阿陶雙目噴火,怒視馬上的兄長,想要開口,卻被少女一把按住。
“阿姊,阿兄怎能如此!
”
“不用理他。
”少女容貌秀麗,看着馬上的青年,眼底泛着冷光,直将對方看得打了個哆嗦,不自在的轉過頭,才收回視線,叮囑孩童道,“如我入選,你要記得孝順阿翁阿母。
如果我能活着,必要掙出一個前程,讓阿翁阿母和你都過上好日子。
”
少女抱緊孩童,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雙目合攏,淚水滑過眼角,浸入孩童的發中。
“真是,明明是好事……”青年不記教訓,又嘟囔一句。
破風聲陡然襲來,坐在車前的中年男子面帶沉怒,揚起長鞭,啪地一聲甩了過去。
青年本能的舉起手臂格擋,不想鞭子力道太大,直接繞過他的前臂,将他從馬背拽到地上。
“阿翁?
”青年握住手臂,滿臉不可置信。
“給我滾!
休要讓我再看見你!
”中年男子收回長鞭,臉頰因怒氣抖動。
青年呆呆的坐在地上,看着車隊走遠,不知如何反應。
少女抱着孩童,看向父親高大的背影,張嘴想要說什麼,卻被中年男子打斷。
“阿梅,是我沒本事。
”中年男子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别怨阿翁。
”
“阿翁,我不怨。
”少女松開孩童,移到中年男子身後,安慰道,“阿翁,我不一定入選。
就算要去長安,也未必沒有前程。
”
男子歎息一聲,用力攥緊馬鞭。
少女回到原位,重新将阿陶抱進懷裡,輕輕搖着:“阿弟,去城内還早,睡一會。
”
孩童将頭埋入少女懷中,壓抑住模糊的哽咽。
隊伍繼續前行,其他車上的少女也和阿梅一樣,都在盡力安慰家人,隻是效果并不顯著。
行至中途,這些敢同匈奴拼命的漢子都是眼眶發紅,大手握成拳頭,用力得關節發白。
衛青蛾的馬車行在車隊之後,趙嘉策馬走在旁側,聽到風中傳來的隻言片語,兩人陷入沉默,再未出一言。
良久,少女才道:“阿弟,你言要馬踏茏城,可作數?
”
“必當踐言。
”趙嘉眺望北方,鄭重發下誓言。
隊伍行至城門前,天已大亮。
從各縣趕來的大車絡繹不絕,在城門前排起長隊。
擇選地在宦者的下榻處,鑒于窦太後的命令,章程和以往略有不同,不過大體還是家世相貌為重。
沙陵縣的良家子排在最先,衛青蛾先父有爵,曾在郡内為官,第一批得主使親見。
少女臉頰上的傷已經開始愈合,先前用了草藥,痂都已脫落,再覆上一層薄粉,一點看不出是新傷,俨然是多年前留下的疤痕。
得書佐提醒,知曉眼前少女就是衛青蛾,宦者特意多看了兩眼。
見到少女臉頰上的疤痕,眼底閃過一抹驚訝,很快又變成笑意,對記錄的書佐道:“面有瑕,貌為中下,不取。
”
“諾。
”
書佐展開名冊,拿起刀筆,将衛青蛾的名字劃去。
随後又展開另一冊竹簡,記下落選的因由。
趙嘉等在院外,并不知道裡面情況,難免心生焦急。
直至院門打開,衛青蛾和另外幾個落選的女郎走出,趙嘉才終于松了口氣,大步迎上前:“阿姊,一切都好?
”
衛青蛾颔首,見趙嘉命健仆去趕大車,當下拉住他:“阿多,路窄,車過不來,我騎馬。
”
趙嘉沒有異議,轉身時發現少女鬓角微松,驚訝道:“阿姊,你的銀钗呢?
”
“送人了。
”衛青蛾從腰帶裡取出一條布巾,将烏發系在身後。
和趙嘉一起行至街尾,從健仆手中接過缰繩,利落的躍身上馬。
“歸家!
”
擇選持續整整十日,入選的少女都被留在城内,準備随宦者啟程。
阿陶的長姊也在入選之列。
此刻,她和另外三個女郎坐在一輛大車上,身後是家人為她收拾好的衣物,發上隻有一根絹帶。
少女手中牢牢握住一隻布袋,裡面是雕刻梅花紋的銀钗。
車身微微晃動,少女靠在車欄上,擡頭看向未知的前路,将布袋貼在兇口,手指越攥越緊,目光逐漸由迷茫變得堅定,再無半分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