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胡商那裡買到的小胡人發揮了極大的用處,别看小胡人年齡小,對種東西這種事情卻非常熟悉,無論是紅薯還是土豆,他都能種得非常好,讓它們在上林苑茁壯成長。
小胡人這麼能幹,全拜胡人所賜。
胡商比大夏的權貴們還不做人,不孩子當小孩,隻拿孩子當牛馬。
孩子在他們手裡,要種棉花,種紅薯,種各種糧食,種得慢一點,便是拳打腳踢,反正奴隸是損耗物品,死了還會有奴隸再生,根本不值得他們半點憐憫。
跟随小胡人一同來了十幾個小奴隸,如今活着的隻剩三五個,小胡人便是其中之一,如果相蘊和沒有把他買回來,那麼等待他的是暗無天日的折磨。
——胡商來到大夏,人生地不熟,脾氣越發大,死掉的奴隸們有好幾個都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想起自己慘死的同伴,小胡人越發慶幸自己被相蘊和買了過來,一邊奴隸學中原話,一邊精心照顧着上林苑的紅薯與土豆。
相蘊和給小胡人取名叫單白。
單白在上林苑忙碌着,相蘊和也沒有閑着,在她的進言下,重啟絲綢之路被提上日程,世家們踴躍報名,想要從這條日進鬥金的黃金路上攝取新的财富。
相蘊和樂于見成,但是得給錢。
她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絲綢之路彼時是商道,但未來是供千軍萬馬奔赴戰場的馳道,修路與養軍隊都要花錢,這個錢當然要從商販手裡出。
交足了天價的進場銀子,才能領到絲綢之路的通行證,在層層關隘把守的絲綢之路上暢通無阻。
如果不想交進場銀子,那也行,戈壁沙灘上有響馬,有劫匪,還有匈奴人,一不小心被那些人撞見了,那便不是損失銀子的事情,而是連身家性命都一同丢了。
幾家心存僥幸的商賈們不信這個邪,偷偷繞道去西域,但還未走出戈壁沙灘,便遇到了劫匪,人财兩亡不說,屍體還被劫匪挂在山壁上,别提有多凄慘了。
此事一出,那些不想交銀子的商賈們徹底吓破了膽,錢還能再掙,但命隻有一條,還是該交錢交錢,該走大路走大路,大路有官兵們護着,借劫匪一萬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有官兵相護的商隊們下手。
連綿不斷的商隊們從京都而出,奔向一望無際的戈壁,再從戈壁沙灘,走向與中原之地斷了百年聯系的外面世界。
絲綢之路熱鬧異常,而彼時的上林苑,被相蘊和取名單白的小胡人也向相蘊和交出了極其優異的答案——紅薯土豆大豐收。
消息傳到皇城,相蘊和大喜,立刻将喜訊告訴自己的父母與兩位祖母。
“種出來了?
!
”
相豫大喜,立刻放下手裡的奏折,“快快快,咱們去上林苑。
”
姜貞斜了相豫一眼,“如此毛毛躁躁,哪裡有一國之君該有的帝王風範?
”
“咱們的一國之君是你,我要什麼帝王風範?
”
相豫哈哈一笑,去拿姜貞手裡的筆,“别批了,等咱們回來你再批。
”
“這幾日沒日沒夜看奏折,你也不怕把自己的眼睛熬壞了?
”
相豫道,“這麼好看的眼睛,要是瞎了可就不好看了。
”
手裡的筆被相豫拿走,姜貞有些無奈,“少烏鴉嘴,你瞎我都不會瞎。
”
“那可說不好,我不會像你這樣用眼睛,以後年齡大了,眼睛肯定比你好使。
”
相豫笑道。
夫妻倆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雖已人近中年夫妻,但感情依舊極好,絲毫沒有大多數夫妻的人到中年相看兩厭,仍是一對讓人生羨的神仙眷侶。
韓行一忍俊不禁。
嚴三娘抿唇偷笑。
雷鳴杜滿等武将一陣牙酸。
——能不能不要刺激至今仍是孤家寡人的人?
相蘊和笑眼彎彎。
“陛下,轎攆已備好,可随時出發上林苑。
”
石都拱手請示。
“要什麼轎攆?
”
相豫伸了個懶腰,“我與貞兒天天困在宮裡,很久沒有騎馬了,今日松松筋骨,騎馬去上林苑。
”
“這……”
石都看向姜貞,詢問姜貞的态度。
自己的話完全不管用,相豫的懶腰伸到一半便不伸了,對石都吹胡子瞪眼,“怎麼,我的話不管用?
”
“臣不敢,臣惶恐。
”
石都眼觀鼻,鼻觀心,立刻拱手認錯,為臣者的姿态放得很低。
“你惶恐什麼?
”
相豫道,“整個京都都是你說的算,你有什麼好惶恐的?
”
“哈哈哈哈哈哈哈。
”
杜滿不地道地笑了起來。
“……”
這也能笑?
不知道石都收拾人起來不用刀?
畢竟是同生共死過的兄弟,雷鳴為數不多的良心見不得兄弟倒黴,于是歎了口氣,擡腳踩了一下杜滿的腳,好心把心思寫在臉上的武将别亂笑。
“雷鳴,你的眼睛是擺設?
”
杜滿渾然不知雷鳴的提醒,被踩得有些疼,他便瞪了雷鳴一眼,“踩我幹嘛?
”
“……沒留神,不小心踩到的。
”
雷鳴有些繃不住。
——他就不該去提醒杜滿這個蠢貨!
“眼睛長這麼大,眼神卻這麼差,你的眼睛白長了。
”
杜滿嫌棄地看了雷鳴一眼,俯身下,仔細擦拭着靴子上被雷鳴踩出來的灰塵。
這靴子是韓國夫人送的,哪能被雷鳴這個莽夫這樣踩?
蘭月忍俊不禁,笑着制止杜滿的不依不饒,“好了,小滿,雷鳴不是故意的。
”
“好吧,我聽蘭姐的,就當你是不小心的。
”
蘭月開口,杜滿隻好罷休,撇了撇嘴,有些不情不願。
不小心個鬼。
從戰場上活下來的人,有哪個是眼神差的?
刀林劍雨下,眼神若是差一點,早就成了戰場上的一具屍首,而不是活到現在,立在皇城裡,成為兩位君主與王朝繼承人的左膀右臂。
更重要的是,他今天穿的靴子是韓國夫人送的!
是韓國夫人送的!
女人送男人靴子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她心裡有他,他與她身邊的那些莺莺燕燕妖豔賤貨們完全不一樣!
是真正能走到她心裡的人!
相豫不忍直視。
——一個二個全是一群蠢貨!
一個被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間,一個見風使舵但總好心辦壞事,兩人湊在一起,拼不出半個腦子。
他們兩個能從戰場活下來,靠的是悍不畏死的孤勇。
畢竟狹路相逢勇者勝,自己的氣勢銳不可當,敵軍自然不敢把你當軟柿子捏。
如此氣吞山河的絕世悍将,蠢點就蠢點吧,反正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
再說了,他倆雖遠遠不如石都韓行一聰明,但腦子也夠用。
戰場上不受旁人算計,不在關鍵時刻掉鍊子,如今天下一統了,與文臣們同朝為官,雖日日在嘴皮子上占不了上風,但也不曾愚笨到被文臣們坑出一臉皿,得将如此,夫複何求?
他很知足。
相豫長長歎氣,努力說服自己。
“依豫所言,騎馬去上林苑。
”
姜貞一錘定音,結束這場讓人啼笑皆非的笑劇。
石都拱手聽命,“諾。
”
“……”
他就知道石都這厮跟他不一心!
相豫嘴角微抽。
“阿娘,我也想騎馬。
”
相蘊和笑道。
姜貞目光落在相蘊和身上,“兩位太後一同去上林苑,你不要騎馬了,在鳳辇上陪她們說話。
”
“好吧,那我陪兩位祖母。
”
相蘊和乖巧點頭,應了下來。
相豫不甚在意,“不用陪她們,想騎馬就去騎。
”
“她們兩個人在一起說話,你未必能插得上嘴。
”
這話絕對不是他溺愛阿和,而是肺腑之言,字字真心。
他上次去看兩位太後,想着不讓宮人通報,給兩位太後一個驚喜。
哪曾想,太後們沒有驚喜到,兩位太後說的虎狼之詞倒讓他吓了一跳,讓他深深懷疑,說話的兩個人到底是不是他的母親和嶽母。
事實證明,她們的确是,身體力行诠釋者男人有錢就變壞,這句話放在女人身上也一樣。
阿和性子單純,乖巧聽話,怎會與放飛自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的兩位太後有共同語言?
還是少接觸些,免得她們把他的小阿和給帶壞了。
本着這種心理,相豫吩咐石都,讓石都給相蘊和也準備戰馬。
“諾。
”
石都這一次沒再看姜貞臉色,而是直接應下。
開什麼玩笑?
偶爾一兩次不聽帝王的話也就罷了,若事事不把帝王當一回事,再怎樣的戰功赫赫,也難逃一個兔死狗烹。
他允文允武,既能做馬背上的将軍,又能做治理天下的文臣,他對仕途仍有野心,出将入相才是他的最高追求,而不是天下剛剛平定,自己便落一個鳥盡弓藏的下場。
石都吩咐禁衛們備馬。
戰馬是早已備好的,隻等姜貞一聲令下,便可出發上林苑。
——在姜貞雨相豫麾下做事多年,若不知兩人的喜好,那他這位官拜京兆尹的肱骨棟梁也太失敗了些。
帝王上馬,皇太女随行,文臣武将們分列左右,中間還有兩位皇太後。
一行人浩浩蕩蕩奔赴上林苑,引來無數百姓議論紛紛——
“不秋獵又不冬列的,陛下他們去上林苑做什麼?
”
“聽說是上林苑在種産量很高的糧食,該會是種出來不,所以陛下他們才會過去?
”
“産量高的糧食哪是這麼好種的?
”
“别聽風就是雨,别人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
”
“如果産量高的糧食真的那麼好種,幾千年了,為什麼咱們的糧食的産量還是兩三百斤?
最多不過四百多?
”
“可是,萬一呢?
萬一這種糧食真的種出來了,咱們就再也不會餓肚子了。
”
“是啊。
皇帝陛下雖然仁德,收的稅少,不至于跟前朝一樣,能讓人餓死,可少糧食的産量隻有那麼多,交了稅,就肯定要餓肚子,如果産量能高點,是交完稅,咱們還能吃飽穿暖,那該有多好?
”
得隴望蜀是人之常情。
最初的百姓隻想盡快結束亂世,讓自己過上安穩日子。
可安穩日子過上了,又想吃飽穿暖,不再跟以前一樣餓肚子。
他們知道自己的日子已經好過太多太多,可生而為人,對食物的渴望是天生的,是一種最原始的本能。
這種本能不斷驅使着他們,讓他們不斷去想,如果糧食的産量能高點,再高點,那麼他們的日子,該會有多好?
有這種想法的人不止百姓,還有相太後。
這位種了大半輩子地的窮苦女人,在被尊為皇太後之後依舊會把土地與糧食放在心上,是如今唯一讓他懸心不下的事情,沒有之一。
鳳辇緩緩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相太後坐在鳳辇上,與姜太後說說笑笑——
“老妹妹,我活了這麼久,還沒見過畝産五六百斤的糧食呢。
”
想到方才前來給自己報信的女官,相太後仍是一陣恍惚,哪怕現在已經出發上林苑,她依舊有種如墜雲端的不真實感,“不怕你笑話,我現在仍感覺自己在做夢,夢到咱們種出來了畝産五六百斤的糧食。
”
姜太後笑了起來,“老姐姐,莫說你感覺自己在做夢,我這會兒也暈暈乎乎的,有些不敢相信。
”
“産量這麼高的糧食,竟然真的被咱們種出來了?
”
姜太後有一瞬的恍惚,“這可是能救萬民于水火的靈丹妙藥,竟然真的這麼容易被咱們得到了?
”
相太後道,“不,咱們一點也不容易。
”
得益于自己的面首會時不時從宮外帶進來一些稀奇古怪的大夏沒有的東西,她對外界的了解比姜太後清楚些。
再加上她本就極其關注上林苑的種植情況,所以上林苑的一些事情她的消息比姜太後更加靈通些。
“老妹妹,你是不知道,咱們種土豆種紅薯種得有多難。
”
周圍皆心腹,相太後說話便再無顧忌,将她聽到的事情說給姜太後聽,“土豆紅薯遠沒有咱們的麥子大米好種,能吃的東西長在泥土裡,要先從根部培育出芽,再把小芽芽切下來,隔一段距離種一個,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比麥子大米麻煩多了!
”
姜太後與她不一樣,不是窮出身的,也沒有下地種過糧食,更不知道麥子與大米之間的種植差距是什麼,于是她盡量把自己的話說得淺顯些,好讓姜太後聽得懂。
“紅薯土豆難種不說,苗還特别嬌氣,天氣冷了會死,天氣熱了,苗會枯萎。
”
想起自己聽到的事情,相太後便替種糧食的官員們頭疼,“單白領着他們不知道種壞了多少株,才終于長出幾株來,如今被挑挑揀揀培育出來,才有現在的畝産五六百斤的糧食。
”
“原來這樣,我還以為種得很容易,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
被相太後這麼一說,姜太後才恍然大悟,“如此說來,拿到種子不算本事,能領着人種出來,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
“對,是這個理。
”
相太後點點頭,“當然,也不能全是這樣,如果連種子都沒有,又哪來的機會種出來?
”
“能種出産量這麼高的糧食來,這件事的功勞全在咱們的小阿和身上。
”
相太後道,“種子是她找來的,種種子的人也是她尋到的,如果沒有她,再過一百年,咱們也不會有這樣的糧食。
”
最簡單的例子是她那很會哄人的面首。
明明是他最先發現的紅薯與土豆,可是他隻用來讨她的歡心,完全沒有意識到土豆與紅薯對百姓意味着什麼。
如果不是阿和發現得早,行動也足夠迅速,隻怕這僅有的十五塊紅薯全被他烤來送給她,而不是作為改變天下百姓命運的糧食。
想到這,她忍不住嫌棄起九郎來。
到底是沒有經過事,在大是大非上完全拎不清,隻一味做些讨好她的事情,其他事物半點不通。
可也正因為如此,他身無大才,隻會哄女人開心,才會做了她的面首,若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怎會願意天天面對她這個老太婆?
相太後歎了口氣。
罷了,罷了。
一個面首罷了,不指望他有多大的能力,隻要能逗她開心,替她解悶便夠了。
“娘娘,九郎求見。
”
宮女在外間叩響鳳辇,笑着請示。
相太後點頭,“讓他進來吧。
”
皇城距離上林苑有一段距離,與昏昏入睡,還不如聽九郎唱唱小曲兒。
咿咿呀呀的聲音從鳳辇上斷斷續續傳來。
文臣們面有不虞之色。
太後怎能越發不知收斂?
平日裡在宮中召見面首也就罷了,怎在去上林苑的路上都不忘帶着面首?
豈有此理,毫無一國之母的風範!
武将們泰然自若。
相太後都多大年齡了,還不讓人聽聽小曲兒頤養天年?
别說相太後了,他們這群人也聽愛聽小曲兒的,戲子們身段好,模樣好,嗓音更是好,看着就是一種享受,可惜政務太過繁忙,總沒時間聽,若不然,他們也跟太後一樣,走到哪總要帶幾個戲子來給自己解悶。
馬背上的相豫掏了掏耳朵,毫不在意周圍谏臣們對臉色。
母親養面首怎麼了?
她想怎麼養就怎麼養,别人管不着。
他還是遊俠兒時,母親愛和哪個好便和哪個好,不需要看别人的臉色,沒道理他現在當皇帝了,母親反倒沒有養面首的自由了。
嗯,養,多養點。
好不容易熬到這般年歲,當然怎麼開心怎麼來了。
相豫大大咧咧吩咐石都,“若梨園有了新班底,不妨挑幾個好的送進宮,給太後們唱唱小曲兒,解解悶。
”
“喏。
”
石都笑着應下。
“……”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臉皮這種東西,他們的皇帝陛下是一點不要啊!
谏臣們痛心疾首,但谏臣們谏無可谏。
兩位皇帝,一個是混不吝,死豬不怕開水燙,另一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連同是皇帝的那一位都要畏她三分,這種情況下,谏言上書讓皇太後們收斂些着實不是一個好選擇。
相蘊和強忍笑意。
商溯眉頭微動,心裡有些異樣。
他比相蘊和大三歲,若不出意外,應該是他比相蘊和先死,待他死後,相蘊和是不是也會與兩位太後一樣,歡天喜地養面首?
商溯動作微微一頓,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不,他絕不允許那種事情的發生。
他會養好身體,絕不會讓自己走在相蘊和前面。
若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戲子們在相蘊和面前搔首弄姿,他便剝了他們的皮,把他們扔到亂葬崗,絕不會讓他們有接近相蘊和的機會。
相蘊和政務繁忙,隻要那些不安分的人不出現在她面前,她便不會注意到那些人,隻會批批奏折,再陪陪他,将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很滿。
這樣就很好。
相蘊和的世界隻有政務和他,而他的世界,也隻有軍事與她,他們如此契合,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對如此相配的人。
商溯思緒如野草一樣瘋長。
“三郎。
”
身邊突然響起相蘊和的聲音。
商溯回身,側臉看向喚着自己名字的女人,“嗯?
”
“給你。
”
女人笑眯眯,擡手遞過來一塊小點心。
那是桂花糖糕,甜甜膩膩的,他平時不大愛吃。
但相蘊和很喜歡,每次吃的時候,總會塞給他一塊。
對于她來講,這是最好吃的點心,她想将最好吃的點心與他一起分享。
商溯笑了一下。
——他喜歡這種分享,連帶着他平時不怎麼喜歡的桂花糖糕都會喜歡起來。
商溯驅動戰馬,往相蘊和身邊靠了靠,待離她的距離足夠近,便微俯身,去吃她遞過來的桂花糖糕。
這麼多人在周圍,他怎能直接去吃她遞過來的東西?
相蘊和有些意外。
“嗳?
你——”
但話剛出口,手裡拿着的點心已被商溯叼了去。
溫熱的氣息灑在她手背,柔軟的唇掃過她指腹,男人分明是無意的舉動,并無半點旖旎之心,可她眼皮輕輕一跳,莫名覺得手指有些燙。
“唔,好吃。
”
商溯含糊的聲音響起,在哒哒馬蹄聲中,輕輕叩響相蘊和的心門。
相蘊和面上一紅,收回手指。
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不自然,但餘光卻偷偷瞥向身旁的男人。
男人其實不大愛吃甜,但卻格外喜歡她喂的甜點心,仿佛是隻要是她喂的東西,那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哪怕是砒霜劇毒,他也能笑着吃下去。
相蘊和忍不住笑了起來。
——真是一個對她全無防備的傻子。
她喜歡這種傻子。
一行人終于抵達上林苑。
衆人為糧食而來,自然沒有其他的繁文缛節,而是直奔單白種的土豆與紅薯。
此時距離單白在上林苑種土豆紅薯已有一年時間,這一年時間裡,單白領着官員們實驗了無數次,也失敗了無數次,終于種出了适合大夏土壤與氣候的土豆與紅薯,雖然産量仍不如單白的家鄉,但畝産五六百斤的糧食依舊讓以相豫姜貞夫婦為首的人欣喜不已。
“這樣的糧食究竟是怎麼種出來的?
太神奇了。
”
饒是姜太後沒有種過糧食,彼時也對産量極高的紅薯土豆驚喜不已,忍不住問單白道。
經過一年的時間,單白的中原話已說得很利索,不再像以前一樣磕磕巴巴,不需要翻譯便能回答姜太後的話。
“回娘娘的話,是在土裡種出來的。
”
單白老老實實道。
“……”
聽君一席話,聽了一席話。
姜太後被逗笑了。
——胡人都這個樣子嗎?
質樸得有點傻。
“你這孩子,也太老實了。
”
相太後笑道:“我們能不知道是在土裡種出來的嗎?
我們是想問,你是怎麼種出來的。
”
單白撓了撓頭,“就,就是慢慢種出來的。
”
“算了,問你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
金發碧眼的少年着實不會為自己請功,相太後歎了口氣,扭頭對相豫道,“豫,這孩子太實在了,你别虧待他。
”
“知道知道,虧待不了。
”
相豫接過内侍遞來的紅薯,卡擦一聲,連皮帶肉咬了一口。
“咦?
這玩意兒能生吃?
”
相豫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單白點點頭,“能生吃的,我以前經常生吃。
”
“甜的,很好吃。
”
相豫贊不絕口,掰下一半,遞給身旁的姜貞,“貞兒,你試試,好吃的。
”
姜貞接過來,也嘗了一口。
“唔,不錯。
”
姜貞問單白,“紅薯能當水果吃?
”
“不可以。
”
單白搖了搖頭,“紅薯這種東西不能吃太多,吃多了肚子會不舒服的。
”
“在我們那裡,隻有最窮苦最低賤的奴隸才吃紅薯。
”
看了又看把紅薯當成寶的衆人,單白心情頗為複雜。
剛剛拿着紅薯準備往嘴裡送的文臣武将們:“……”
孩子,你不是太老實,你是有點傻。
相蘊和不甚在意,内侍遞給她一塊紅薯,她便掰為兩半,一半給自己,一半遞給商溯。
“三郎,你試試。
”
相蘊和道。
商溯微颔首,接下紅薯,往嘴裡送了一口。
味道與中原之地的東西大不相同,水分很足,也很脆,有些像蘋果,但又比蘋果硬一些,沒有蘋果的口感好。
“還可以。
”
商溯給出自己的評價,“雖無水果口感好,但也勉強可以充當水果。
”
相蘊和商溯渾然不在意單白的話,文臣武将們也紛紛拿起紅薯開始試吃。
如商溯所言,味道的确沒有水果好,但卻别有一種脆感,讓喜歡吃這種東西的人頗為喜歡。
姜太後有些意外單白的話。
她方才也嘗了一塊紅薯,味道很好,脆生生的,帶着點甜頭,完全可以充當水果來吃,怎到了外面的世界,紅薯是奴隸才吃的東西?
“荒年的時候,有的吃就不錯,誰會挑挑揀揀?
”
相太後道:“我年輕的時候,觀音土,樹皮,草根,都吃過。
那時候隻要活下去,誰會在意東西好不好吃,吃多了肚子難受不難受?
”
“要我說,這東西該推廣還是要推廣。
”
相太後語重心長道:“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百姓們先填飽肚子,填飽肚子之後,才是讓他們吃得好,穿得暖。
”
姜太後頗為認同,“是這個道理。
”
“在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說紅薯不能當主食,就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
何不食肉糜的話對于單白有些高深,單白聽不太懂,但好在當了多年奴隸,很會看人臉色,知道推廣紅薯的事情勢在必行,便也不再多說,隻把種植紅薯需要注意的事情交代一番。
“紅薯不能連着種,太傷地,最好是隔一年一種,讓土地有個休息的時間。
”
單白道。
相豫點頭,”這個好說。
種完紅薯種麥子,兩種東西可以交替着種。
”
“地還是那麼多,糧食卻翻了一番,這樣一來,百姓們就不用餓着肚子交田稅了。
”
官員們一一記錄下來。
“對了,土豆呢?
”
姜貞問單白。
單白從身後人手裡拿出幾塊土豆,捧到姜貞面前,“在這裡。
”
“土豆也能生吃?
”
相豫拿起一塊土豆,直接往嘴裡送。
單白連忙制止,“,陛下,不能生吃——”
話剛出口,便見在土豆上咬了一口相豫變了臉色,方才還是興緻勃勃,現在已是神色扭曲,直往地上吐東西。
“呸呸呸呸!
”
相豫一邊吐,一邊痛苦問單白:“土豆怎麼這麼難吃?
”
相蘊和默默放下自己剛接過來的土豆。
單白忍俊不禁,“陛下,土豆不可以生吃。
”
“在我們那裡,貴族們會把土豆做成土豆泥,或着炸着吃。
低賤的奴隸沒有資格吃這種東西,隻能吃蒸熟的土豆,或着在火裡烤熟的土豆。
”
“你不早說?
害得我生吃這種玩意兒。
”
相豫接過内侍遞來的帕子,忍不住埋怨單白。
相蘊和笑道,“阿父,明明是你自己貪吃,怎能怪在單白身上?
”
“他還沒說完不能生吃,你已經咬上土豆了,他說話的速度還沒你吃土豆的速度快。
”
“我這不是着急替你們試試味道嗎?
”
漱了口,擦了臉,相豫問單白,“有沒有熟土豆?
”
單白愣了一下。
——這個他還真沒準備。
在他的認知裡,貴族們前來看糧食,那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真的隻是看看糧食,看完就走,絕不跟低賤的奴隸多說一句話。
以貴族來推皇帝們,他以為皇帝也是這樣,看糧食隻是順帶的,來上林苑遊玩才是主要目的,畢竟上林苑風景好,宮殿大,比在皇城裡舒服多了。
哪曾想,大夏的皇帝貴族們與他們那裡的完全不一樣,他們的看糧食,是真的看糧食。
自皇帝到皇太女,再到皇太後,他們把每一種糧食都細細問了,都要嘗一嘗,設身處地以種糧食的百姓們的角度來思考,生怕他們不會種,不知道怎麼吃。
這就是親衛們跟他說過的明君嗎?
真正把百姓放在心裡,而不是把百姓當牛馬?
單白心裡有些異樣。
“陛下,臣準備了熟的土豆。
”
石都拱手說道,“有煮熟的,有炸熟的,有蒸熟的,還有烤熟的,您都可以試一下。
”
雷鳴肅然起敬。
——還得是石都,做事四平八穩,滴水不漏,從不出任何差池。
“走,去試試。
”
相豫來了興緻。
一行人去殿裡試土豆。
單白跟着往前走,神色有些恍惚。
他不知自己在恍惚明君與忠臣良将,還是在恍惚大夏的風氣與他們完全不一樣。
察覺到單白的異樣,石都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單白肩膀,“不要多心,陛下是很好的人。
”
“方才陛下不是有意埋怨你,而是與你開玩笑罷了。
”
“開玩笑?
”
單白更加恍惚。
轉過身,遲疑問石都,“京兆尹大人,貴族……不,皇帝陛下會與我這種奴隸開玩笑嗎?
”
“這,這不會玷污了他的身份嗎?
“首先,皇帝陛下為何不能與奴隸開玩笑?
”
石都笑了一下,糾正單白的話,“其次,你不是奴隸,你是大夏朝的官吏,與我沒有什麼不同,不過是我負責京都軍政,而你負責的是糧食的種植。
”
單白瞳孔微微收縮。
——大夏的皇帝竟這般随和?
可轉念一想,當初救下他的人是皇太女,她是一位溫婉溫柔的女貴族,絲毫不高高在上,更沒有瞧不起他這個異類奴隸。
她将他帶到這兒,教他讀書,教他寫字,教他大夏朝的風土人情。
這是貴族們才會有的待遇,竟全部落到他一個奴隸身上,而她對他的要求,僅僅是種出她想要的糧食。
僅此而已。
如此寬厚仁和的繼承人,如此英明神武的君主,他所在的大夏,比他的故鄉好太多太多。
而本該讓他懷念的故鄉,帶給他的卻是無盡的痛苦磨難。
忍饑挨餓,非打即罵,他在那裡是連牛馬都不如的奴隸,是可以随意消耗的用品。
不,那不是他的故鄉,那是他的地獄。
單白某種掀起滔天巨浪,手指一點點攥緊。
石都掀了下眼皮,不動聲色道:“你有沒有關系好的朋友?
”
“如果他們願意的話,可以來這裡幫着你一起做事。
”
“……有。
”
單白聽到自己的聲音。
他緩緩擡頭,以一種視死如歸的目光看向石都,“京兆尹大人,如果,我說如果,我帶你們去我的家鄉,你們會把我的家人,我的朋友救出來嗎?
”
“他們很好養的,一點都不花錢。
”
“隻需要讓他們吃飽肚子,他們便能為你們做很多事情。
”
“他們會紡布,會種植棉花,會摘棉花,他們很能幹的。
”
“你們……能救他們出來嗎?
”
單白問石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