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而易見,這是一個讓所有文臣武将都無法保持平靜的晚上。
當商溯的噩耗傳來,上至天子與皇太女,下至得到消息的臣子,都為之震怒,甚至憤慨——他們用兵如神的将軍,就這樣死在一個極其遙遠的邊陲小國?
這是對大夏威儀對踐踏。
更是對王朝尊嚴的一種挑釁。
——帝國思維是一種很神奇的東西。
當自己的國力足夠強盛,當自己的兵馬足夠強壯,縱然再怎樣厭惡戰争的文官,也無法抑制自己想要向外擴張的野心。
大夏雖剛剛建立不過四年時間,但這個國家是打敗了同時代的所有諸侯才問鼎天下的,武德極其充沛的情況下,哪怕國力與兵力并非頂級強盛,但其骁勇善戰之風也足以讓過他們做出令人心驚的事情來。
當向外擴張的最鋒利的一把劍折在異國他鄉時,這樣的消息足以讓整個朝堂因極為憤怒而陷入癫狂狀态,甚至連與商溯極為不對付的文官們都無法壓制自己的憤怒,谏言慷慨激昂,要天子與皇太女給小國一個皿的教訓。
朝堂之上,文臣與武将們争執不休。
但這一次,他們争吵的原因不再是出兵還是不出兵,而是出兵多少,給海外蠻夷一個怎樣的教訓。
激烈争吵中,文臣武将們并未發現從來沒有任何默契隻有紛争的他們竟在這件事情上達成了一種詭異的共識——出兵,必須出兵,我們大夏不受這種委屈!
但是出兵多少,又有何人領兵,這件事情讓文臣武将再次發揮自己本能的分歧,在出兵的事情上吵得不可開交,誰也無法說服誰。
大夏最善戰的将軍埋骨他鄉,這一次,相豫與姜貞沒有跟以前一樣高坐釣魚台,看文臣武将們吵得恨不得打起來而自己隻看熱鬧不發言,待他們吵完罵完之後再做決定,事關将軍的死與大夏的軍威受到挑戰,相豫稍加思索,表明自己的态度——
“此次由我領兵,蘭月雷鳴為副将,千金公主為先鋒,興兵五萬,直取敵軍。
”
相豫聲音淩然。
蘭月與雷鳴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到震驚與愕然。
以他們現在的國力,莫說隻是出兵五萬了,十萬二十萬也是能出得起的。
可問題是,這次出兵的地方不是神州大地,而是距大夏有萬裡之遙的海外之地,路途如此之遠,其軍費便要翻上好幾番,對外用兵五萬的軍費,是對内軍費的五倍十倍。
如此巨大的軍費開支,文臣們會答應這件事嗎?
——與其讓文臣們将出兵一事一砍到底,還不如自己先降低成本,讨價還價。
與雷鳴交換一個眼神後,蘭月斟酌開口,“陛下,兵者乃國家大事,當斟酌再三——”
“不錯,當慎之又慎。
”
蘭月的話剛剛開口,便被文臣打斷。
蘭月心頭一涼,頓覺五萬兵力要打水漂。
别說五萬了,以文臣們對戰争的反感,隻怕出兵一萬都很難。
但下一刻,她聽到文臣聲音朗朗,擲地有聲——
“臣以為,我們現在的國力完全支撐得起我們對外出兵,既然支撐得起,便該興以重兵,直搗黃龍,取蠻夷項上人頭,以雪上将軍身死他鄉之國恥。
”
文臣整袖出列,手持象笏,對着相豫一鞠到地,“臣請願,陛下當興兵十萬取蠻夷!
”
“!
!
!
”
十萬?
!
蘭月瞳孔地震。
——這怕不是賭國運,成則将海外之地全部納入囊中,敗則經濟被拖垮,民生一蹶不振,讓好不容易過上太平日子的天下九州再一次陷入戰亂之中。
瞳孔地震的不止蘭月,還有雷鳴姜七悅嚴三娘等一衆武将。
武将們隻是在治理天下的事情上不如文臣們擅長,但最基本的道理他們懂,窮兵黩武沒什麼好下場,好大喜功的結果一定是國力急轉而下,天下紛争四起,若在這個時候執政者沒有行休養生息以養民的國策,那麼等待他們的,必然是走向滅亡。
要知道,雄心壯志如漢武帝,在晚年期間執行的國策都與自己年輕時完全不同。
年輕時是開疆擴土,野心極度膨脹,而年老之後,便是減賦稅,恩養民,讓大漢王朝這個戰争機器走上休養生息的道路。
有呂後十五年的積累與文景之治的漢武帝尚且如此,更何況他們?
武将們大腦飛速運轉,計算大夏如今的國力與财力。
得益于每日上朝都要聽文臣們哭窮,他們對大夏如今的國力也有一個簡單的認知,以大夏現在的國力,對外出兵兩萬已是極限,若是五萬,便是與逼百姓們去死沒什麼區别。
“陛下三思,絕不可兵發十萬。
”
嚴三娘拱手道,“海外之地遠在萬裡之外,若興兵十萬,便是長距離作戰,一個兵卒需要征調最起碼五個民夫,如此一來,便是兵發四十萬。
”
“四十萬兵馬每日消耗的糧草是一個天文數字,其軍糧與戰馬更是不可估量。
”
嚴三娘面色冷峻,憂心忡忡,“我們的國庫根本支撐不了這樣的消耗,九州百姓更擔不起這樣的賦稅。
”
戰争機器一旦運行起來,便很難以個人的意志而迅速終止。
在沒有分出絕對的勝負之前,戰争雙方都會不斷加碼,直至自己傾家蕩産。
她是武将,沒有人比武将更能明白戰争的殘酷。
可也正因為如此,身為武将的她的最大心願是天下再無戰事。
當然,天下無戰事,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妥協與忍讓,而是更加謹慎用兵,戰事不因個人意氣而産生,隻有在國家利益被嚴重損害時,才會六軍齊發,一戰定乾坤。
“陛下縱然再怎樣心痛商将軍之死,也不該做出如此意氣之舉。
”
嚴三娘苦口婆心道,“陛下乃天下主,要為天下萬民謀福祉,萬不可因一時的沖動而做出緻萬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來。
”
此話一出,武将們紛紛附和——
“是啊,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商将軍一個人的。
”
“您心疼商将軍,但更要心疼天下人,不能為了商将軍而影響天下人。
”
“陛下三思。
區區海外蠻夷,如何需要十萬兵馬?
”
“陛下,臣願領三千精騎,深入蠻地,蕩平蠻夷,為商将軍報仇雪恨,更壯我大夏軍威!
”
武将們紛紛勸阻。
朝堂局勢完全逆轉。
以前千方百計不讓用兵的文臣們群情激昂,請求相豫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兵,而原本叫嚣着四處征戰的武将們,卻在這一刻保持了極大的理智,苦口婆心勸相豫三思。
韓行一與石都對視一眼,從彼此眼底看出了然神色,于是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一個笑而不語,一個緘默無言。
文臣們的反應雖然激烈,甚至可以用反常來形容。
但萬變不離其宗,他們的舉動十分符合他們的身份,更加暴露他們精于算計的本性。
商溯死在海外之事,對于大夏是奇恥大辱,無論他們怎樣勸阻,陛下與皇太女都會出兵海外。
既如此,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說一個讓陛下與武将們都會冷靜下來的兵力,讓陛下與武将們反過來勸他們不要出兵。
不愧是政壇老狐狸,這種事情隻有他們做得出來。
但盡管如此,文官們的行為依舊讓他們刮目相看。
——原來文官不是談打仗而色變,更不是一味軟弱,為了不打仗可以做任何妥協,而是他們的精于算計之下亦有铮铮鐵骨,在必要時刻亦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文人風骨,莫過于此。
他們做到了自己開蒙之時在聖賢畫像下所立誓言。
韓行一與石都看出文臣們的真正用意,姜貞亦能看得出,眉梢微挑,不動聲色看着文臣們與武将們繼續争鋒。
相蘊和面上挂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将一切盡收眼底。
但心思簡單的姜七悅看不出來,詭異但又無比和諧的朝堂氣氛讓她撓了撓頭,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今日的文臣為何突然發瘋。
——這是在做什麼?
怎麼文臣武将們紛紛做了對方的事情?
文臣武将們越吵越激烈。
激烈到讓文臣們欲幾揮老拳,武将們摩拳擦掌。
針尖對麥芒,山雨欲來風滿樓。
然而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斥衛的急報——
“報!
大将軍大破蠻夷,敬呈蠻王頭顱!
”
斥衛聲音朗朗,由遠及近,“海外小國俯首稱臣,大将軍不日便會凱旋!
”
姜貞眼皮輕擡。
相豫為之一驚。
相蘊和心髒忽地一跳,幾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但有人比她站得更快,那人是姜七悅,她猛地站起來,幾乎将面前案幾掀翻。
“商溯沒死?
!
”
姜七悅驚呼出聲。
——太好了,她的阿和不用傷心了!
“?
?
?
”
什麼什麼?
大将軍商溯沒死?
不僅沒死,還大獲全勝,把蠻王的頭顱都給送過來了?
!
喧鬧的紫宸殿陡然安靜。
吵得差點打起來的文臣武将們瞬間失語。
吵得最激烈的幾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臉上寫着一行字——我是小醜!
商溯怎麼可能死?
那是他們的戰神,是自掌兵以來從來沒有敗績的大将軍!
他若領兵作戰,必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勢如破竹将商字帥旗插在敵軍的城樓之上。
似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将軍,怎會輕易死在海外之地?
還是異常憋屈的死法?
——那必然是敵軍故意傳來的假消息,用來擾亂他們的軍心。
諷刺的是他們竟然真的信了這樣的假消息,為出兵的事情差點不顧斯文與粗魯的武将們打起來?
!
文臣們吹胡子瞪眼,陰陽怪氣的聲音再也止不住,“呵,商大将軍好本事,是我等低估了商大将軍的本領。
”
“商大将軍隻帶那點兵馬,便能讓蠻夷小國改旗易幟,此等領兵能力,又何必着急凱旋,不去其他地方再試兵鋒?
”
“嘿嘿嘿,商将軍就是很厲害,以少勝多,所向披靡。
”
有些武将沒有聽出來文臣們的譏諷之意,還以為文臣被商溯的軍事能力所折服,便深深贊同他們的話,難得沒有與他們再次争吵,“你們說得對,我要是商将軍,我肯定繼續打,把那些邊陲小國全部打下來,讓他們也成為咱們的一部分。
”
“……”
你該不會是個傻的吧?
好話賴話聽不懂?
與這種聽不懂人話的人置氣,簡直是在侮辱自己!
文臣們自我安慰。
不氣不氣,犯不着。
——嘲諷歸嘲諷,但商溯沒死,他們還是很開心的。
武将們一旦領兵作戰,其軍糧與人馬的消耗都是極為可怕的。
但商溯是個例外,這厮天生為戰争而生,以少勝多,以戰養戰,極大緩解了負責軍糧籌備與人馬運輸的他們的壓力,是每一個文臣都夢寐以求的絕世戰将。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願意捏着鼻子忍受商溯的刻薄與桀骜,甚至在沒有直接沖突的情況下,還願意屈尊降貴吹捧一番這位目下無塵的大将軍。
“太好了,阿和,商溯沒死!
”
姜七悅欣喜若狂,不住向相蘊和道喜。
相蘊和緊攥着的掌心慢慢舒展開來,在姜七悅的連聲道喜下一點一點笑了起來,“恩,他沒死。
”
“傳斥衛!
”
相豫急聲吩咐親衛。
“傳斥衛入殿——”
小黃門聲音尖細。
斥衛快步入殿。
“陛下,大捷!
”
斥衛将戰報雙手捧過頭頂,對着禦案後的兩位帝王拜倒在地,“商将軍的計策大獲全勝,海外的諸多小國感懷王化,願意歸附,協同商将軍殺了他們的王與貴族,在他們的地方立起大夏的旌旗。
”
文臣武将們瞳孔微微放大。
——商溯比他們想象中更加厲害,一個小國隻是開胃菜,諸多小國才是他小試牛刀。
“好,好一位商大将軍将軍!
”
相豫朗聲大笑。
嚴三娘從震驚中回神,“不愧是大将軍,竟能以一千兵馬打出這樣漂亮的戰績。
”
“此等用兵能力,隻怕我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他的皮毛。
”
“不要這樣比嘛,你已經很厲害了。
”
左骞笑道,“你跟大将軍比軍功,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嗎?
”
開什麼玩笑,那可是商溯!
所向披靡戰無不勝的商溯!
與他同處一個時代,是所有武将的悲哀。
他們一戰成名,威赫一方,然後在與他交戰的時候,成為他精彩戰役中仿佛蠢鈍如豬的對手。
差距如此之大,還比個什麼?
不如老老實實跟在他身後,成為日光璀璨之下的星點陪襯。
然後千百年後,史書如此評價他們——
他們亦是名将,若生在其他時代,必能創下一段傳奇,可惜商溯世間無二,他們隻能淪為陪襯。
左骞清楚知道自己的軍事能力連嚴三娘都及不上,所以更加不會與商溯去比較,見嚴三娘感慨不已,他還能笑着安撫。
左骞笑眯眯道,“換個角度想,有這麼厲害的大将軍,是我們的榮幸。
”
“有他在,我們便能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慘勝與大敗永遠不會降臨在我們身上,讓那些追随我們刀頭舔皿的将士們,大多能平安還家,安享太平。
”
他從來都是一個資質平平的人。
沒什麼野心,也沒有什麼大能力,他最大的心願,是怎麼把将士們帶回去,便怎麼把将士們帶回來,不會在走在路上的時候,突然有白發蒼蒼老人或着抱着孩子牽着孩子的女人問他,他回來了,他們的兒子與夫君為何沒有回來?
他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更不敢回答。
那一雙雙絕望而悲傷的淚眼,是他在午夜裡都會被驚醒的噩夢。
可若是有了商溯,這樣的情況便會少很多,他不再日夜被愧疚折磨,而是終于能睡一個好覺。
他從未奢求過自己在史書上留下極為濃重的一筆。
他隻無比慶幸,自己與商溯生在同一個時代,更加慶幸的,是他與商溯身處同一個陣營,能享受商溯從無敗績的餘澤。
“商……不對,大将軍什麼時候回來?
”
話剛出口,姜七悅便改了稱呼,連聲問斥衛。
斥衛道,“從邊陲小國到大夏有萬裡之遙,最起碼要三個月的路程。
”
“比我想象中還要遠?
”
姜七悅看了一眼相蘊和,有些心疼她的阿和還要再等三個月。
“算了,等三個月就等三個月吧。
”
姜七悅歎了口氣,“隻要大将軍能回來,多長時間都值得等。
”
那是阿和心尖尖上的人,怎能死在萬裡之外的蠻夷之地?
連屍首都無法運回大夏的京都?
幸好幸好,他是商溯,他沒有死,他還活着。
他知道阿和在等他凱旋,所以萬丈懸崖之上走鋼絲也要立下不世戰功,用來作為他送給阿和的新婚禮物。
斥衛忍不住笑了起來,“公主殿下,您聽我說完。
”
“捷報發出之際,戰場已經結束,大将軍正在收拾戰利品,準備随時啟程。
”
“也就是說,他很快便能回來了?
”
姜七悅大喜。
斥衛點點頭,“不錯,快則十日,慢則月餘時間,大将軍必能凱旋。
”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
姜七悅欣喜若狂。
“阿和,你聽到了嗎?
大将軍很快必能回來了!
”
若不是彼時在上朝,姜七悅現在便想奔到相蘊和面前,将這天大的喜訊說給她聽。
相蘊和忍俊不禁,“我聽到了。
”
她的三郎很快便回來了。
帶着武将們無可企及的戰功,帶着海外之地的臣民,回到這個他心心念念的京都——回到她身邊。
相蘊和無比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放下,相蘊和微擡眼,視線越過文臣與武将,再越過殿外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禁衛,悠遠而缱绻的眸光仿佛穿過千山萬水,看到她的将軍英姿勃發,緩緩而來。
她的将軍戰功彪炳,而她的政績也足夠出色。
在她的協同治理下,京都百姓安居樂業,絲綢之路的商貿欣欣向榮,與大夏接壤的國家感懷王化,紛紛稱臣入朝。
幼年的貧苦經曆讓她從不做虧本買賣。
面對周圍小國的俯首稱臣,她并未與曆史上的王朝一樣對他們大肆賞賜,而是直接派駐官員,将那些地方與九州大地一樣去治理。
她要的是徹徹底底的臣服。
而不是今日看大夏強盛,便夾着尾巴做人,認大夏為宗主國,待某日大夏衰敗了,他們便迫不及待反咬一口,從孱弱的大夏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加速大夏的滅亡。
她不養那種白眼狼。
她既然養,便養徹徹底底願意接受同化的土地與臣民。
繁忙的政務仍在繼續,每一日都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
但她喜歡這種忙碌,因為她在做有意義的事情,她在努力讓神州大地變好,讓那些願意融入大夏的百姓們過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沒有什麼比這更有意義。
她一邊忙碌着,一邊等待商溯。
那位為軍事而生的将軍,彼時也該抵達他夢到無數次的京都。
“報——”
“大将軍的戰船已經抵達,不日便能回到京都!
”
“報!
”
“大将軍距京都隻剩十日路程!
”
“五日!
”
“三日!
”
大概是怕她擔心,商溯每日都派斥衛傳送消息,他的回程路線與情況,被斥衛們事無巨細報給她,仿佛生怕再跟上一次一樣,海外傳來的假消息讓她險些失态。
每次有斥衛彙報消息的時候,她都會放下手裡的奏折,一邊聽斥衛的話,一邊看向四角天空之外的遠方。
快了,真的很快了。
她馬上就能與商溯重逢,然後舉行他們的婚禮。
——在得到商溯大捷消息的那一日,她與商溯的婚禮便開始籌辦,隻待商溯凱旋,他們便能舉行典禮,成為彼此的唯一。
每次想到這件事,笑意便會從相蘊和的眼底漫出來,縱是想藏也藏不住。
“阿和又想三郎了?
”
蘭月忍不住打趣兒。
嚴三娘跟着說笑,“殿下必是想大将軍了。
”
“隻有在想大将軍的時候,殿下才會這般笑。
”
“對哦。
”
姜七悅雙手托腮,看着手裡拿着奏折的相蘊和,“這個時候的阿和會笑得很甜,跟吃了好吃的點心一樣。
”
相蘊和撲哧一笑,被三人逗樂了,“你們少來打趣兒我。
”
“我笑便笑了,能與平時有什麼兩樣?
”
“分明是你們胡說八道,故意拿我取樂。
”
相蘊和佯怒道。
嚴三娘笑道,“殿下,您千萬别這麼說。
”
“您是九州天下的皇太女,大夏的儲君,誰敢取笑您?
”
“對,我們說的都是實話。
”
老實人姜七悅點頭道。
蘭月樂不可支,“旁人會騙你,你蘭姨會騙你嗎?
”
“就是就是,蘭姨才不會騙阿和。
”
姜七悅重重點頭,“蘭姨說的都是真的,阿和跟平時真的不一樣。
”
怕相蘊和不相信自己的話,說話間,她又仔細觀察相蘊和的神态。
那張精緻的小臉洋溢着清澈的笑意,漂亮的杏仁眼裡處處透着期許,而點了口脂的唇,彼時止不住上翹,微微翹着的弧度壓都壓不住。
這樣的模樣與她平時的沉靜内斂完全不同,像是一朵完全盛開的花,等待着蜜蜂來采她的花蜜。
這樣的阿和真好看。
書中的傾城傾國與天香國色,大概就是阿和現在的模樣?
“恩……現在的阿和比吃甜點心還要甜。
”
姜七悅彎眼一笑,忍不住又補上一句,“阿和整個人像是泡在蜜罐裡,渾身上下都散發着甜甜的氣息。
”
相蘊和忍俊不禁,“七悅,你跟着蘭姨三娘學壞了,現在連你都開始取笑我。
”
“這哪是取笑?
”
姜七悅道,“是說大實話,心裡的話。
”
一邊說,一邊起身往相蘊和的方向走。
她與相蘊和是至交好友,情同姐妹,君臣之間的尊卑有别在她們之間幾乎不存在,隻有在上朝或着朝中大臣在場的時候,她才是相蘊和的臣子,平時時間,她是相蘊和最好的姐妹。
——商溯沒有死,她比相蘊和更開心便是最直接的證明。
她希望她的阿和開開心心,幸福安樂。
所謂的備受世人矚目的皇太女,所謂的未來的千古一帝,在她這樣的期許隻會讓阿和壓力極大,變得越來越忙碌,越來越不像自己。
怎麼辦呢?
優秀的儲君與千古一帝很重要,可是阿和的開心與幸福,也是同樣重要的。
姜七悅走到相蘊和身邊,貼着她坐下,雙手攬着她肩膀,把頭枕在她肩頭,以一種極其依戀的姿勢靠着她。
這樣的動作姜七悅做了無數次,以至于姜七悅剛站起來的時候,相蘊和便放下了手裡的奏折,等姜七悅靠着她坐下的時候,她已調整好自己的姿勢,讓姜七悅靠得更舒服一些。
姜七悅的确很舒服,雙手環抱着她,臉還在她身上蹭了蹭,像是剛剛出生的纏人小奶貓,對于自己身邊的人有着盲目且沒有任何理智的信任。
“阿和,我真的很開心,你能這麼開心。
”
姜七悅脆生生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溫柔溫和,“你開心,我也就開心了,比我打了勝仗還開心的那一種。
”
“雖然我不喜歡商溯的性格,可是你喜歡,那就夠了。
”
姜七悅努力說服自己,“你這麼優秀,他又這麼能打,你們兩個的确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
其實這句話是假的,是她有史以來第一次對阿和說了謊話。
在她心裡,她的阿和是最最優秀的人,任何人都配不上,商溯也不例外。
可是怎麼辦呢?
她的阿和喜歡商溯,那她便隻能捏着鼻子接受,接受那個脾氣極爛但在阿和面前脾氣卻變得極好的人與阿和共度一生。
不對,還有她。
她與阿和會永遠在一起,不會因為商溯的存在而受絲毫影響。
而且她無比笃定,如果她與商溯一同遇到意外,她的阿和絕對會先救她。
“真是難得,你竟然會說我的好話。
”
男人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帶着他一貫揶揄,無比清晰響在大殿裡。
“?
”
這不是那個讨厭的商溯的聲音嗎?
他不是後日才回來嗎?
怎麼突然有了他的聲音?
姜七悅有些詫異,條件反射般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彼時已是隆冬季節,大雪紛紛揚揚,給世界披上一層銀裝。
而着急趕路的人,因不曾躲避風雪,肩頭已落上薄薄雪衣,仿佛是琉璃世界裡的神祇。
姜七悅撇了撇嘴。
——行吧,的确好看,也難怪阿和會喜歡他。
“我當然會說你的好話。
”
姜七悅道,“你哪次立戰功,我哪次沒有稱贊你?
”
這是大實話。
姜七悅向來恩怨分明,在不涉及相蘊和的情況下,商溯對她來講是需要頂禮膜拜的絕世戰将,可當牽扯到相蘊和,商溯便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該死男人,那張過于漂亮的臉都無法讓她說出誇贊的話。
可阿和喜歡,她便隻能捏着鼻子接受。
姜七悅戀戀不舍松開相蘊和,“阿和,商溯回來了。
”
“我知道。
”
她聽到阿和的聲音有着不易察覺的激動。
唔,激動就激動吧,商溯的所作所為的确值得阿和激動。
——八百裡加急的斥衛是換馬不換人,不分晝夜奔赴京都送戰報,商溯竟能趕在最後一班斥衛抵達京都之前來到阿和面前,可見他的确把阿和放在了心裡,竟能比斥衛還要快,還要風餐露宿與星夜兼程。
姜七悅松開自己,相蘊和慢慢站了起來。
殿外廊下,男人錦衣華服,負手而立。
冷冽的寒風掀起男人氅一角,他略顯散亂的發也跟着散在風中,盡顯一路疾馳的風塵仆仆。
可是這種風塵仆仆不僅沒有損耗他眉眼間的精緻,反而給清隽無俦的容顔平添一種淩亂美,讓人望之驚豔,一眼萬年。
蘭月與嚴三娘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姜七悅看看相蘊和,再看看緩緩走入殿中的商溯,最終在蘭月與嚴三娘的催促下一同離開。
偌大宮殿,眨眼間隻剩相蘊和與商溯兩個人。
“相蘊和,我回來了。
”
看着那張自己日思夜想的臉,商溯聲音很輕。
相蘊和笑了起來,“我知道。
”
輕輕擡起手,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
殿裡的男人眉頭微動,駐足的靴子在這一刻再次擡了起來。
雲氣紋的靴子踩在繡着喜上眉梢圖的錦毯,他的人已來到相蘊和面前,緊緊将人擁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