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很快,就能聽到滿都海與達延汗決裂的消息。
時春聞言怫然變色:“不可胡說。
你隻是着涼了,好好吃藥就好了。
丹巴增措,别傻站着,快去開方子!
”
丹巴增措杵在原地,為難道:“可藥材怕是不夠了。
”
張彩驚疑不定道:“那麼多從大明運來的藥材,怎麼可能不夠,莫不是你私吞了!
”
丹巴增措慌忙道:“不是啊,而是衆師兄弟外出醫病,總得消耗。
禦史也有言在先,不可吝惜,大可取她的分例去……”
張彩氣急:“那你總不能把救命的藥都用光吧,你這個……”
月池靠在軟枕上,她不住地咳嗽,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種病态的紅暈:“罷了,他隻是依命而行。
僞善之人,如再不行些僞善之事,又如何能安定此心。
”
時春急道:“你怎麼又這個樣子,難道時至今日,你還想把自己逼死不成!
”
月池苦笑着搖頭:“你放心,死過一次的人,心總是要硬些……别害怕,估計很快,就能聽到滿都海與達延汗決裂的消息。
那時,一切都會結束……”
此言一出,衆人皆是一愣。
半晌,時春方猶疑道:“未必吧。
她一心為蒙古統一,豈會自毀長城。
蒙古統一是她的底線。
她怕是會盡力忍讓。
”
張彩沉沉道:“她是未必,可她背後的人,會幫她下定決心的。
畢竟,誰都不是提線木偶,任人宰割。
”
滿都海福晉正在被人苦勸。
她手下的一衆老臣,是看着達延汗從一個瘦骨嶙峋的少年成長到了今天的地步。
在他年幼時,他對他們是以禮相待,萬分敬重,生害怕這些重臣一個不樂意,叫他步了他父親的後塵。
可如今,他長大了,強勢了,當然就不希望有這麼一群老家夥夥同他的妻子,壓在他的頭上。
可一衆老臣怎甘心權柄被奪。
他們起先求見滿都海福晉,希望她能從中轉圜,可後來發覺根本見不到大哈敦,又知曉烏魯斯登基之事後。
他們終于明白,這天是要變了,想是大哈敦有心反叛,所以被大汗鎮壓。
而他們是大哈敦一手提拔上來的舊臣,因此也受株連。
現今鞑靼中沿襲着成吉思汗時期的千戶諾顔制。
千戶被稱為諾顔,即執掌領地内的賦稅、徭役和軍事事務,具有極高的自主權,甚至有九次犯罪不受罰的特權。
所以,一旦千戶有異心,能對汗廷造成不小的威脅,這也是達延汗急忙撤換他們的原因。
部分老邁氣弱者思量再三,決心認慫交出人馬,以博得一個平安終老,可還有一些人,不大服氣。
他們自覺自己沒有做錯事,為何要無端剝奪他們的領地呢?
達延汗對此是怒斥,他道:“你們要真是清白無辜,暫時交出領地,查出你們無錯漏後,日後就會将你們應有的權力還給你們。
可看看你們一個個,不僅是多有敷衍,還開口頂撞我,難道是心裡真有鬼?
”
格爾斯作為滿都海福晉的侄兒,又遭将領察罕檢舉,遭了破家之禍,自己也淪為了階下囚。
他的兒子年紀雖輕,卻已明白事理,因此心存怨憤。
他對族人道:“要真交出來,隻會像我的父親一樣,淪為刀下的肥羊。
大哈敦明顯是被陷害的,大哈敦為黃金家族奉獻了一生,我們也為大汗登基出了死力,大汗為什麼要背棄恩人,我不服!
”
汪古部的人群情激憤,于是差人去偷見滿都海福晉。
誰知,他們的請求卻被滿都海福晉嚴辭拒絕。
她道:“大汗隻是一時疑心,隻要你們懇切陳詞,大汗不會将你們趕盡殺絕。
你們死了這條心吧,我不會因個人的榮辱,而動搖整個黃金家族的統治。
”
索布德公主對此萬分不解,頗有怨言,她道:“您之前還急着把我的兄弟分封,以從大汗手裡奪權。
現在怎麼反而不動了?
”
滿都海福晉歎道:“這怎麼能一樣。
嘎魯和他背後的亦不剌等人,行這樣的詭計,就是想要我和大汗反目。
我要是真依了他們,與大汗決裂,左翼就會分裂。
内亂一起,右翼和漢人一定會舉兵攻打,屆時我們就有亡國滅種的危機!
我之前為了一時的嫉妒落入他們的圈套,現今絕不能再犯錯了。
也希望大汗能看到我的誠心,不要再動蕩政局了。
”
索布德公主先将嘎魯咒罵了千百遍,而後道:“可您寫了那麼多封信,大汗可是一個字都沒回。
萬一他不聽,該怎麼辦?
”
滿都海福晉的心一沉,她托着肚子,久久沒有言語。
此刻的她,是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壞在色古色台吉之女巴達瑪手裡。
這位小姐最初被達延汗看中,本以為自己能入後宮,成為尊貴的妃子,可由于滿都海福晉的堅決反對,她被達延汗放棄,送回了她父親身邊。
她之前陪王伴駕有多自豪,被遣回家中後就有多痛苦。
天之驕女,受人恥笑議論的滋味可不好受。
後來,衆台吉又打算嫁女給兩位王子。
她因頻頻遇見兩個王子,又動了其他的心思。
誰知,她去與大王子圖魯攀談時,卻被他夾槍帶棒,呵斥回來。
她因此又臊又愧又恨。
正當她在家難過時,忽聞天降喜訊,大汗居然又召她去汗廷了,這次還是要正式納她為妃!
巴達瑪先是狂喜,随後卻又開始難過。
她的父親色古色台吉十分不解:“我的女兒,這天賜的恩典,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怎麼喜訊到了面前,你反而不高興?
”
巴達瑪愁眉不展道:“額布,大哈敦和大王子都對我十分厭惡,我是擔心即便我入了汗廷中,也是要受人折磨,更别提誕下王子,扶持家族了。
”
這一句話,将色古台吉色面上的笑容也打落下來,他道:“是啊,早知這樣,應當提前給你尋一個好丈夫,也不會拖到了今天,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們總不能違抗大汗的命令吧。
”
巴達瑪的眼神漸漸堅定下來:“與其流淚,不如握拳。
既然無法違抗,就要多動腦筋。
”
這位小姐當面回絕了達延汗的使者,甚至以死相逼。
使者多次詢問,才從她的嘴裡撬出了話。
巴達瑪難掩驚懼道:“替我謝謝大汗的厚待,隻是我真的沒有那個福氣。
我實在不敢……大王子說過,他不會放過我的!
”
圖魯與達延汗之間,因烏魯斯之事平生猜忌,因滿都海福晉一事平生嫌隙。
做父親的對兒子有忌憚有防備,做兒子的對父親有畏懼有怨怼。
二者之間因圖魯被軟禁,而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湧動。
就像浸透烈酒的毛料,隻消一點兒火星就能熊熊燃燒起來。
而巴達瑪的話恰好就成了引子。
她哭訴道:“大汗事務繁忙,就如太陽普照大地,太陽高高在天上,怎麼會關注地上一朵小小的蓮花是開是敗。
”
使者哭勸道:“大汗對您是一片真心,一定會長久庇佑您,不讓任何人動您一根頭發。
”
巴達瑪連連搖頭:“那就更不好了,大汗與大王子是骨肉至親,怎麼能因我傷了父子間的情誼。
萬一再出了……,我即便身死也難以彌補。
”
達延汗知曉了這一篇話,心頭大怒。
他沒想到圖魯如此大膽,竟然也管到他的宮闱中來。
這是極大的僭越。
他即刻叫了圖魯來,圖魯被關得心浮氣躁,一直耐着性子,等着面見父親,希望能勸他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誰知,父親見了他,一開口居然是為他的小妾斥罵他。
父子由此大吵一架。
圖魯最後口不擇言:“額吉有什麼對不起您的地方?
她要是真想反叛,足夠弑殺您一百次!
您依靠她的仁慈才登上汗位,現在又要利用她的仁慈,害死她嗎!
”
達延汗氣得手足發顫,他拿了鞭子,狠狠抽了圖魯一頓。
圖魯被打得遍體鱗傷,心中既怨恨又灰心。
再加上一衆千戶頻頻捎信添油加醋。
圖魯終于下定決心,身子剛好一些,就夥同察哈爾部與汪古部中的反叛千戶,深夜闖宮去見滿都海福晉。
滿都海福晉于夢中聽到吵鬧聲,正大驚失色,忽見兒子披堅執銳入帳來。
她聽罷前因後果,大罵圖魯糊塗:“你這麼做,和公然叛亂有什麼差别!
你父親一定會殺了你的!
”
圖魯和索布德公主齊齊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額吉真的忍心看我們死嗎?
”
滿都海福晉心中大恸,等她再次睜開眼她又成了那個威風凜凜的統帥。
她道:“必須速戰速決。
我們現在就殺去金帳。
”
索布德公主看着她碩大的肚子,震驚道:“您也要去嗎?
”
滿都海福晉道:“當然,當初是我将他送上去,如今也隻有我才能将他拖下來。
”
圖魯也不是傻子,他選在今日闖宮,也出自深思熟慮,蓋因今日是達延汗與新妃巴達瑪的大婚之日。
雖沒有大肆慶賀,但斡耳朵中也是張燈結彩,大肆宴飲。
到了宴會中止後,圖魯就一改先前的疲憊醉态,從他的營帳中率親信,借夜色隐蔽,直奔滿都海福晉的居所。
他觸目所及,衆侍衛都疲憊不堪,根本不堪一擊。
他一面護在母親身旁,一面道:“額吉放心,他們的身邊都帶着一波好手,隻要我們一聲令下,他們即刻就會動手。
”
滿都海福晉正準備點頭,忽然腳步一頓,她偏頭道:“你們是怎麼把人帶進來的?
”
圖魯道:“額布大婚,諸諾顔都要道賀送禮,當然得帶些随從。
”
滿都海福晉的眉心突突直跳:“你們這段時日多有怨言,大汗都看在眼底。
這麼多的随從,居然讓你們這麼輕易地帶進斡耳朵。
你就不覺得有什麼蹊跷嗎?
”
索布德公主滿不在乎道:“那有什麼蹊跷的。
他們喝得爛醉如泥,當然注意不到我們的動向。
”
滿都海福晉氣得一窒,她道:“蠢貨,我聰明一世,怎麼會生下你這麼個蠢貨!
”
索布德公主一臉茫然無知,圖魯卻面色大變:“您是說,這是陷阱?
”
滿都海福晉長歎一聲:“你們不交人馬,他總不能因此将你們都殺盡。
可要是你們起了反叛之心,那他就是将你們抽筋扒皮,也不會有人再說什麼了。
如若我沒猜錯的話,金帳四周已布滿了埋伏,就等我們一去,再全部拿下。
”
一衆人面色如土。
圖魯驚慌失措道道:“額吉,那該怎麼辦?
”
滿都海福晉隻覺腹中一陣一陣地抽痛,她按住肚子,想了想道:“請罪,由我帶你們去請罪。
”
果然不出滿都海福晉所料,達延汗身着織金為面,貂裘為裡的質孫服,頭戴金翅雕樣的圓頂帽,背着硬弓,手持大刀坐在帳中。
巴達瑪今日是盛妝麗服,更顯花容嬌媚,百般動人。
她心中是既羞怯,又歡喜。
誰知,她坐了這半夜,起先對她柔情款款的達延汗,卻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反倒是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外頭。
巴達瑪的心裡開始打鼓,這可是新婚之夜,她要是就這麼從金帳裡出去,那可是将臉都丢盡了。
她終于按捺不住,輕手輕腳走到達延汗面前。
她一擡眼,一斂眉,嬌滴滴的秋波直往他的心底送。
她帶着哭腔道:“大汗,是我做錯了事麼?
”
達延汗很享受這種感覺,他的身子雖依然緊繃,可聲音卻和軟下來。
他的大手撫上了她的臉,道:“等得心急了?
”
巴達瑪的臉上飛起兩朵紅霞,她輕輕嗯了一聲。
達延汗卻道:“今夜怕是陪不得你了。
”
巴達瑪一愣,臉登時就白了,她道:“難道真是我冒犯了大汗?
”
達延汗道:“不是你的過錯。
”
巴達瑪心中委屈又生:“那是為什麼?
”
達延汗耐着性子解釋道:“是我有要務要處理。
”
巴達瑪一聽頓生委屈,但仍按捺不快,柔聲道:“可是緊要之事,我能否為您效勞呢?
”
達延汗展顔一笑,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哪裡用得着你。
”
不是要緊事,就要晾她一晚上?
那她以後還怎麼在汗廷裡立足,笑都被人笑死了。
巴達瑪拉着達延汗的手,撒嬌撒癡道:“既不是重要的事,那咱們就去安寝了不好嗎。
您的身子要緊,可不能這樣損耗呀。
”
達延汗卻斂了笑意,抽回手道:“回去先歇息。
”
巴達瑪還欲再言,卻聽他道:“這是命令。
”
巴達瑪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是個最知情識趣的女子,否則也得不到達延汗的看重。
她忙莊重道:“是,謹遵大汗的旨意。
”
語罷,她立刻轉身離開,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大床上,動都不敢動一下。
達延汗望着自己這個側室,為她的柔順感到滿意,忽而又想起了他的正室,面上的笑意又斂去了。
網已經紮好,魚兒已經鑽進來,現在就等收網了。
今晚一過,再也沒人會掣肘他,再也無事能絆住他,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納誰就納誰,他就是這萬裡草原上,唯一的主人!
他繼續緊張地觀望,很快,他期盼了數天的喧嚣聲終于在帳外響起了。
巴達瑪根本就沒有睡着。
她霍然睜開眼,心中既然驚詫又茫然,卻不敢吱聲,隻聽達延汗在簾外道:“伺候好小哈敦。
”
一衆侍女低低應是,達延汗正待大步流星地走出去時,他的察罕将軍卻急匆匆地跑進來。
達延汗皺眉道:“怎麼回事。
叛軍人馬多?
”
察罕連連搖頭。
達延汗斥道:“那是怎麼回事,說!
他們難道還能翻出天來?
”
察罕哽了哽道:“是大哈敦帶着大王子他們來請罪了!
”
達延汗做夢也沒想到,他部署了這麼多日,等了這麼多天,等來的居然會是這麼一個結果。
他驚道:“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一定還有詭計,一定還有詭計,叫他們進來,小心戒備。
”
察罕欲言又止間,滿都海福晉已經帶着衆人浩浩蕩蕩地進來了。
所有人都從來沒見過滿都海福晉這般狼狽的模樣。
她從來都是端莊威嚴美麗的,即便是在戰場上,她也是手持鋼刀,威風八面。
可那個曾經在金帳中說一不二的女人,今日卻是披發跣足,滿面淚痕地入帳來。
隻一個照面,就讓許多人心中感慨不忍。
而大王子圖魯和其他諾顔們則是□□着上身,光着腳入帳來。
剛一入帳,他們就伏地告罪大哭。
滿都海福晉膝行到達延汗面前,她碩大的肚子就像在地上滾動一般,看得衆人心底都捏了一把汗:“大汗,圖魯今夜貿然闖宮見我,我知他們犯下大錯,于是帶他們來向您請罪!
”
達延汗心裡一堵,衆目睽睽之下,他隻得問道:“是怎麼回事。
”
察罕會意道:“回大汗,是大王子私蓄兵馬,夥同數部的諾顔,殺進了汗廷。
”
手持兵械闖入汗廷,與謀反無異,應論處死罪。
滿帳之人都倒吸一口冷氣,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啊。
”
達延汗的眼中似要蹦出火星來,他暗道:“是啊,本來該殺頭,可如今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