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你親自去監斬俞氏一族。
朱厚照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論文臣如何不遜,他總是離不開他們的,守牧之官隻能是這些經過科舉考試選拔出的人才,而不是挨了一刀的閹奴。
李越明顯已經頭暈目眩了,他的臉白得像雪一樣,卻還在堅持開口:“六科給事中以下犯上,萬歲動怒在情理之中。
可您身為天子,打上幾闆子,出了氣之後也就算了,您總得考慮大局。
”
朱厚照不想在此刻和他争辯,他一臉焦躁地擡頭:“金瘡藥呢,你們都是死人嗎!
”
一衆吓蒙了的内侍這才跑動起來,谷大用從裡間急急奔出來,拿着敷上藥膏的繃帶就往月池的額上纏。
月池語聲一頓,下意識嘶了一聲。
朱厚照先斥谷大用:“你到底會不會弄?
”
接着他又罵月池:“你不是骨頭硬得很嗎,如今又嚷什麼?
還不快起來!
”
月池躺上了春凳,又被擡進了弘德殿。
她靠在床卧上,仍不肯安心讓葛太醫替她看傷,她對朱厚照道:“燕昭王千金買馬骨,難道真是為了骨頭不成,還不是為了愛惜人才的聲名。
打這十幾個人事小,可寒了士林之心事大……”
朱厚照神思飄忽地聽着,他把月池的手腕按到脈枕上後方答道:“此刻還說這些作甚。
寒心便寒心,去了這群寒心的,自有那大批不寒心的補上來。
”
劉瑾已然腆着臉跟進來,他的三角眼裡嫉恨一閃而過,随即添油加醋道:“爺說得是,咱們大明泱泱大國,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這些腐儒了。
”
月池的心仿佛被誰捏了一把,他們說得仿佛不是人,而是地裡的雜草。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呼吸間平複心緒,繼續強笑道:“可您是君父,對待子民總該寬宥些,有些時候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
兒子們隻是一次不聽話,您應以教導為主,總不能為這就把他們活活打死吧。
這些畢竟是先帝用出來的臣子,您就算不念及他們,也得顧及先帝的顔面呀。
”
朱厚照嗤笑一聲:“朕可沒有這樣的好兒子。
先帝用出來的臣子多了去了,他們算什麼東西。
你能不能歇口氣,别說了。
葛林,他怎麼樣,有大礙嗎?
”
突然被叫到的葛太醫呼吸一窒,忙道:“啟禀萬歲,李禦史腦中應該并無淤皿,隻是近日難免頭暈作嘔,臣會開幾副湯藥送到府上。
還有外傷亦需好好照料,若要除去疤痕,除了尋常的金瘡藥,還需以白獺髓,白玉與琥珀屑所制的藥膏,日日勻面。
”
朱厚照言簡意赅:“用最好的。
”
葛林低頭應是,一看診治差不多了,就借口配藥麻溜地告退,他也是人老成精了,根本不敢在火山口多待。
月池哪裡顧得及留疤不留疤,她開口欲言,可朱厚照對她的耐心雖好,卻也到了極限了,一知她并無性命之憂,适才被擔憂壓住的火氣就漸漸占據了上風。
他恨鐵不成鋼地看着她:“你怎麼比女人還要婆婆媽媽,優柔寡斷?
”
月池做賊心虛,一聽到女人兩字就是一驚,她略帶茫然地望着他:“您說什麼?
”
朱厚照半是不悅,半是嘲諷道:“唐太宗有名馬号獅子骢,阖宮上下無人能調馭它。
武後為宮女侍側時,卻敢毛遂自薦,她對太宗言道:‘妾能制之,然需三物:一鐵鞭,二鐵檛,三匕首。
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檛撾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刺其喉。
’不過一婦人,都有這樣的皿性,而你李越七尺男兒,怎的連這樣的膽色都無呢?
”
月池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方道:“可是,我們是人,不是牲口。
我們都是人……”
劉瑾聞言一震,他忽然又憶起李榮之語:“對咱們來說,自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可對這些牛心左性的文人來講,那可就未必了。
”李越,他開始犯左了!
這可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
朱厚照的關注重點卻又落到“我們”二字上,他不虞道:“你怎麼又拎不清了?
罪人和牲口本就無異。
還有,什麼我們,你和誰是我們?
”
月池被他問得心驚肉跳,這一天終于到了,她一直以來兩面周旋,以求能在君主和文官集團的争鬥中尋求一席之地,可随着他們的沖突越來越激烈,她漸漸在中間連一個立錐之地都找不到,如今更是被逼着站位。
她如若站在朱厚照這一方,不僅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朝堂被強硬地大清洗,更是自此之後無法在文官系統中培植自己的勢力,徹底淪為君權的附庸。
可她如果站在文臣一方,隻怕今日就是她的……
她突然感覺無比疲累,但她隻能堅持:“我和誰站在一處有什麼緊要的?
關鍵是您,您為何非要和臣下對立起來呢。
”
朱厚照朗聲道:“是他們!
以下犯上,不知死活。
朕給過他們機會,是他們自己,非要來找死。
”
月池被他眼中的殺機驚得汗毛直豎,她的手指緊緊攥住錦被:“可他們是受人教唆,您今日打得他們半死不活,又去哪裡查幕後主使。
俞澤不是一直都不肯開口嗎?
”
朱厚照滿眼譏诮:“俞澤以為閉口不言,朕就隻能留他一條狗命?
他以為不怕死,就能肆意挑撥離間,将朝政玩弄于股掌之間?
”
他忽然輕笑一聲:“朕會讓他比死還難受。
”
月池心中不詳的預感愈發濃烈:“您打算……怎麼做?
”
朱厚照漫不經心地擦擦手:“朕已經下旨了,欺君之罪,當誅九族。
他既然敢做,就該想到後果。
”
月池隻覺眼前金花亂竄,她一陣眩暈,差點厥過去。
朱厚照驚得架住他,劉瑾看準時機就立刻開口:“李禦史是又在為俞氏心痛了嗎,不是老奴多嘴,區區一個賤婦,何至于如此。
”
月池掙開朱厚照的手,她轉身拿起身後的玉枕,直接對準劉瑾擲過去,劉瑾冷不防被這一下重擊,打得驚叫一聲。
玉枕跌在地上,其上都出現裂紋。
朱厚照愕然看向她:“你這是做什麼。
”
月池冷笑着開口:“三百餘位女子被您的好堂弟折磨緻死,其中一位女子滿門被殺,她的兄弟因此忍無可忍才想報仇,為此他便要被誅九族。
而我,我連心痛都不應該,反而應為此鼓掌叫好,誇您真是愛民如子嗎!
”
朱厚照已經很久沒被她這麼當面頂撞了,他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你放肆!
你是不是腦子撞壞了,俞澤想要害你,朕難道不是在為你出氣嗎?
”
月池已經出離了憤怒:“你自己想要捍衛至高無上的權力,别說是為了我,我當不起!
”
朱厚照被激得火冒三丈,他壓抑着怒氣道:“李越,你要明了你自己的身份,你是朕的臣子,事事要以朕的意思為先。
至于旁的婦人之仁,你要割舍。
”
月池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第一次主動拉住他的手,朱厚照感受到手心裡的溫涼不由一怔。
月池徐徐地開口:“割舍?
皇上,我記得小時候,您跟我說過,除了我以外,您沒有幾個可以說話的知心人。
當時我嘴上不說,心裡卻很心疼您,覺得您小小年紀,卻要高處不勝寒,忍受這無邊的孤獨與寂寞,委實太難過了一些。
可直到今日,我才想明白,這都是您自找的啊。
您要把身邊的人都變成狗,或者都變成刀,要求他們連基本的人性都滅絕。
您又怎麼能指望刀和狗,同您知心呢?
”
她的頭已經疼得要炸開了,可她臉上的笑意愈發和煦:“如您始終不肯高擡貴手,非要趕盡殺絕,那臣這樣優柔寡斷、婦人之仁的無能之輩,也不配留在朝中,還請您讓臣和他們一起滾吧。
”
月池話音剛落,就感覺脖頸上驟然一緊,他掐上了她的脖子,手指就像鐵鉗一樣。
他靠得很近,迎面拂來的氣息就像地獄裡的熔岩,充滿了暴烈的怖懾。
他問道:“你是不是真以為,朕舍不得殺你?
”
月池很驚訝自己此刻還能笑出來,低啞的笑聲從被劇痛的喉管裡艱難地逃出來,她道:“怎麼會,不是您說得,去了我這個不聽話的,自有那大批聽話的補上來。
不過,我甯願現在死了,也不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你太可怕了……我以為我能夠忍得下去的,可我發覺,要成為劉公公這樣的人,原來也是需要本事的。
”
劉瑾趴在地上,就像一條毒蛇一樣望着她,他張嘴無聲地說道:“你完了。
”
谷大用則在一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磕頭如搗蒜:“爺,爺,三思而行啊。
李禦史,您就别犟了,快給爺磕頭請罪吧。
”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朱厚照:“要殺就殺吧。
我不幹了。
”
朱厚照看向了她的眼睛,那裡面連一絲畏懼、怨恨都無,平靜得就像一汪湖水。
可他卻像被什麼燙了一樣,他突然松開手,月池咳得撕心裂肺,眼中卻劃過一絲希冀,他終于肯回心轉意了?
她半是猶疑半是期盼地望向他,他卻有些手足無措,磕磕巴巴道:“朕不和你一般見識,朕是君父……對你當以教導為主。
你隻是讀儒家經典讀傻了,隻要曆練曆練,你就會明白,殺伐決斷并沒有你想得那麼難。
”
月池捂住兇口,蹙眉道:“你……什麼意思?
”
朱厚照别過頭去:“朕要你親自去監斬俞氏一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