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數次這麼對自己說,然後無數次想他。
京城中,在與朱厚照那次洽談後,文官集團就有了動靜。
商議之後,大家覺得須從底層基礎動手,打掉一個勳貴比登天還難,可整治尋常世襲軍官就要容易得多。
兵部主事謝迪在翻閱卷宗後,上奏彈劾已故錦衣衛副千戶黃英的侄子黃貞違規襲替。
謝迪正是内閣次輔謝遷的弟弟。
謝迪在奏疏中寫到:“成化十八年有上谕,‘武職絕嗣,旁枝不許襲。
如已襲者,不許再襲。
’先帝爺在時也三令五申,規定旁支不得襲替。
‘武職立功之人死而無子者,堂兄弟侄例不得襲’。
黃貞乃黃英之侄,怎可得千戶之職,理應罷之。
”
旁支不得襲職,是早就定下的規矩,但執行起來卻是看碟下菜。
黃貞因為拜了奉禦黃福做義孫,憑借黃太監的權勢,這才得了職位。
兵部往日不是沒有反駁過,但是提出來了也是不了了之。
黃貞見狀越發橫行無忌,苛待下屬,早惹得大家不滿,如今要殺雞儆猴,可不就挑上了他。
黃貞自覺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颠颠地去尋自己的幹爺爺黃福幫忙。
奉禦是從六品。
黃太監正忙着幫宮中采辦布料,供宮女做戰袍,一聽此事,還沒覺出味兒來,他大包大攬道:“怕甚,以前那姓劉的尚書說三道四,最後你這位置還不是得了。
尚書說了都不頂用,何況區區主事。
我看謝迪也是吃飽了撐得,自己的侄子還在吃牢飯,他倒管起這些閑事來。
”
黃貞是感恩戴德,他撫着兇口,将一匣珠玉并田産地契塞給黃福,他陪笑道:“孫兒來得匆忙,勞幹爺爺您先收下這些,孫兒回去用心拾掇,一定好好孝順您老。
”
黃太監嫌棄地一看,兩片薄嘴唇一撇,連眼都不肯移。
黃貞見狀就知這老不死的是嫌少了,他央道:“爺爺,孫兒不是吝啬财物,實在是手頭有些緊,隻要您老肯出這次手,孫兒一定好好供奉你。
”
黃太監還是不說話。
黃貞沒辦法了,隻能回去變賣家産,來一回真出皿。
這次,黃太監果然滿意了,他拉着黃貞的手,埋怨道:“你這孩子,天天鬧這些虛頭巴腦的,何必這麼客氣。
你就同咱家的親孫子一般,咱家還能不管你。
”
黃貞嘴裡叫爺爺,心底罵不要臉,兩人就如親祖孫一般,“柔情蜜意”了好一會兒。
黃太監就去尋司禮監大太監李榮幫忙。
誰知,他連李榮的門都進不去。
李榮聽到外頭的求見聲,對身邊的小太監歎了一聲:“又一個不知死活的。
”
小太監不明所以,但早就習慣了拍馬屁,他道:“又有幾個人,能同爺爺您似得,那麼聰慧明達呢?
”
李榮嗤笑一聲,他道:“咱家隻是知道,什麼時候該伸手,什麼時候該縮手罷了。
有人一開始不明白這個道理,有人被沖昏了頭,也忘了這個道理,所以他們都倒黴了,沒想到是老頭子我,這麼不溫不火熬到今兒喲。
”
李榮本以為會皇上先發難,沒想到居然會是皇後插了一隻手。
第二天,夏皇後竟然以黃太監貪污公款,對布料以次充好的罪名,向朱厚照告狀。
依照《大明律》,挪用與克扣軍用物資是死罪,依律當斬,更何況黃太監家中昨日剛有一筆大進帳,一查就能查出來,根本無從抵賴。
朱厚照坐在案前,婉儀跪在他的面前,烏黑的鬓發上隻有絹花,并無金銀器物。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女人,他道:“你的膽子,倒是越來越大。
”
皇帝年紀漸長,威嚴日盛,雖不像少時那般時時大發雷霆,可隻需輕飄飄一句話,就能将人壓得喘不過氣。
婉儀渾身發抖,她的喉嚨幹澀,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可有一個人的剪影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她打了個激靈,慢慢開口道:“臣妾隻是想為聖上分憂。
”
朱厚照嗤笑一聲,婉儀聽到他的腳步聲逼近,她的眼中映入一雙登龍靴。
還沒待她反應過來,她的下巴上就受到一股大力,她被強迫着擡起頭直視天顔。
皇帝黝黑的眼睛裡沒有半分情緒波動,他的語調依然平穩,他道:“朕再給你一次說實話的機會。
”
婉儀深吸一口氣,她的雙手緊握:“臣妾身為皇後,如不能為聖上分憂,便與廢人無異。
試問一個廢人,又如何能母儀天下?
”
朱厚照定定看了她半晌,他忽然撒開手。
婉儀堪堪穩住身形,她又伏在地上,久久不敢起身。
直到沈瓊蓮輕輕敲門喚她時,她才回過神,慢慢爬起來。
她推開門,對着沈瓊蓮粲然一笑。
她明白,這一關,她算是暫時過了。
朱厚照發了明令,将黃太監問斬。
黃太監還在夢裡時就被人拖了起來。
他穿着亵衣孤零零地跪在午門外,抖得像雨中的野狗。
他大喊大叫,說自己是被冤枉的,可沒一個人搭理他。
很快,喊冤聲就變成了慘叫聲。
錦衣衛廷杖的技術非常高明,他們可以讓挨了幾十棍的人隻受皮外傷,也能讓一個大活人在十棍之内筋骨寸裂。
黃太監顯然是要被打死的那種。
夏皇後隻是一進言,眨眼間就能除掉一個從六品奉禦,這下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她,将她重整六局的計劃當作是過家家。
她的威信在慢慢建立。
而在外朝,靠山倒了,黃貞的位置自然也被抹下去。
兵部乘勝追擊,要求清查旁支襲職之人,将所有違規襲替之人,一律納入總旗。
而空出來的位置,則由東官廳和武學中名列前茅者補上。
不過,文官集團在選人時,更多是注重該人的經史,而非武藝,并且有相當一部分都是拜在王守仁門下之人。
朱厚照對此心知肚明,如換成幾年前,他定會重新拟定名單,可如今他卻是打回了一小部分,提拔了名冊上的大多數人。
畢竟有進有退,方為君臣之道,他總不能一個人把所有好處都占光了。
并且,他最開始計劃要取得的東西,已然成功到手了。
這一次清查空出的名額雖不是很多,意義卻重大。
這是給士卒們吃一個定心丸,給了他們一個可期盼的未來。
長期以來,武将系統的職位被世襲軍官占去了太多,一個普通軍戶,即便武藝壓身,奮勇殺敵,前程也是十分有限的。
大家都想,既然努力也沒用,那還不如混日子算了。
但朱厚照選鋒入東官廳,給優異者官職,都是在告訴大家,世道已經變了,有本事的人,也有出頭的機會了。
這仿佛一記強心針,注入到東官廳衆人的心中,他們眼看自己的同僚步步高升,自己當然也不願一直落後。
自此,無論是東官廳,還是武學中,學風都為之一振。
謀劃成功本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可他卻笑不出來。
他近些日子越來越喜歡回到端本宮去住,還喜歡穿往日的舊衣裳。
他打扮得同過去一樣,吃着同樣的菜,喝着同樣的酒。
可在醉眼朦胧後,他總是習慣性地往一旁夾菜,然後就落一個空。
丸子從他的牙箸中滑落,順着桌子晃悠了幾圈,終于滾落在了地上。
他慢慢蹲下去,把丸子抓起來,洩憤似得往西北方向丢過去。
李越既然要去找死,那就當他死了算了。
他無數次這麼對自己說,然後無數次想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召李越回來。
他終于明白了,他的那種保護,會成為李越的催命符。
在汝王世子一案時,他命李越閉門不出,想以此讓他置身事外。
李越沒有聽,後來發生乾清宮皿谏。
後來,他讓李越去監斬俞家九族,他隻是想讓他摒棄他那些無謂的幻想,早點認清現實立起來,結果,他怄到吐皿,他們也至此徹底決裂。
再後來,他把李越派去了宣府了,想借邊塞風沙,刀光劍影,磨磨他的銳氣,結果,他一頭又卷進了麻煩,站在了懸崖邊上。
他終于忍不住了,一切恩恩怨怨,他都能抛諸腦後,他跑了出去,他想去救李越回來。
他伸出了手,想将李越從懸崖邊上拉回來,可他卻反身跳了下去。
他無數次地想,他可以把李越硬拖上來,他是皇帝,隻要他下旨,給那些人一個由頭,他們自會用盡各種手段将他從九邊逼開。
可他不敢了,有的人為了活命,什麼都舍去,可有的人為了一點兒執念,連命都能舍。
李越顯然是後一種。
朱厚照又想起了那天他說得那句話,他說得是:“你明明知曉别人看重何物,卻不懂絲毫尊重。
你隻想着利用、破壞,一個不高興就要全盤打碎,按你自己的方式重塑。
可我的不會輕易被打碎,它比你的鋼刀要還要硬得多!
”
李越沒有想到的是,他如今也能終于學會了一點尊重了。
他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學會尊重之後,碰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眼睜睜地看着,放在心裡的人一步一步地,走向其所選擇的死路。
李越就想讓他眼睜睜地看着,然後生下嫡子,确保皇後地位穩固。
皇後的位置安穩,方氏和唐伯虎都會得到庇佑。
朱厚照仰面躺在地毯上,斜光透過窗扉沁了進來,照得臨窗之地如雪洞一般。
他恍惚着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霜華,可醉後渾身發軟,挪動不得。
他的手伸得發麻,卻依然觸不到。
他忽得苦笑一聲,天上的明月能将世間一切照得澄明,獨獨照不見他。
李越能将一切人都想到,也獨獨想不到他。
他早該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