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貞筠沒有出事,本該是她和李越成婚!
婉儀以為國禮之後,就是這酷刑的暫停。
她可以屏退左右,将自己的疑惑、迷茫,向這世上最愛她的人傾訴。
可事實卻證明,她還是太天真了。
父親對着她躬身,口稱她為娘娘,說得是:“……望娘娘不要以儒夫婦為念,惟敬小慎微,勤謹恭敬以侍皇上和兩宮,方不負天家對我們夏氏一族的恩典。
”
隻這一句就将婉儀的滿腔不願堵在喉頭,夏夫人看女兒面帶愁苦,還以為她是驟登高位,忐忑不安,可她身為内宅婦人,這個時候也隻能教孩子一點兒如何侍奉婆婆和照料家事。
可說着說着,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對勁,因為宮内和宮外差得太遠了,兩宮女主和尋常婆婆能一樣嗎,這一個諾大的紫禁城和小門小戶也是雲泥之别啊。
說到最後,她就隻能說:“娘娘千萬保養好身子,一定要趁着年輕,生下一個哥兒來。
這才是最實在的。
還有,皇上是真龍天子,你一定要謙恭馴順,體貼溫柔,不要觸怒了萬歲。
對了,宮中可還有其他的嫔妃?
”
婉儀搖搖頭,夏夫人喜不自勝:“這是好事啊,娘娘說不定還有太後娘娘的福氣咧。
不過萬一皇上有那方面的意思,娘娘可得賢惠大度,不要妒忌生事。
”
慶陽伯夫婦說這些自然是出自一片愛女之心。
如是和他們家境相差無幾的人家,他們還能安撫女兒,日子關鍵要過得舒心,如果女婿有寵妾滅妻的舉動,娘家不會袖手旁顧。
可婉儀已經不是一般的高嫁,她是一步登天。
莫說婉儀本人,就是整個夏氏一族的命運都在朱厚照一念之間。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就隻能教女兒卑順,盡量讨得丈夫和婆婆的歡心,保障前半生,再生個男孩,後半輩子也就有了指望。
貞筠當然明白姨父姨母是為姐姐打算,但她跟着月池和朱夫人這麼些年,已然明白,這樣的教法并無大用,而對本就不想嫁的婉儀來說,親人如此的說辭會更加劇她的心理負擔。
她想了想,忽然道:“差點忘了,姨父姨母雖已經拜見過了兩宮太後,可是還沒有見過皇上。
若皇上今日得閑,等會兒說不定就要召見。
我們這個樣子去可不行。
”
說着,她就把谷大用派來引路的小太監召進來一問,小太監雖不知她是何意,但順着說就是了:“正是呢,奴才本打算稍後再進來提醒,不想恭人已經先一步想到了。
”
貞筠道:“那就勞煩公公叫人陪姨父姨母去更衣,我就陪娘娘去。
”
婉儀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
兩姐妹同進内殿,各有宮人跪在她們身前高舉沐盆,一旁又有八個侍女雁翅似得屈膝而立,手裡依次捧着香胰、巾帕、面藥、脂粉。
婉儀見貞筠卸下一對沉香木鑲銀手镯,并兩隻金鑲翠戒指,便知她在京中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因而略略放下心來。
之後又見她身穿霞披,舉止有度,對這樣陣仗的服侍竟然有點司空見慣的意思,婉儀不由感歎道:“一别四年,筠兒早已長大成人了。
”
貞筠側頭笑道:“我就是長到八十歲,也是姐姐的妹妹不是。
”
婉儀冷不防聽這一聲姐姐,不由心中酸楚,眼眶發紅。
貞筠見狀忙道:“姐姐怎麼反而傷情起來,我們難得相見,你當高興才是。
”
婉儀強忍着淚水道:“我就是喜極而泣呢。
”
她對貞筠招招手道:“你過來些,讓姐姐好好看看你。
”
貞筠應了一聲,坐到她的身前,她摩挲着貞筠的手,一時淚如雨下:“長高了,也豐腴了許多。
”
貞筠此刻也掌不住了,姐妹倆抱頭痛哭,把侍女們都吓了一跳。
婉儀抽泣着道:“你們先退下,去告訴我爹娘,讓他們小坐片刻,我們即刻就來。
”
侍女們屈膝應是,躬身退了出去。
貞筠卻在此時回過神,她進宮來可不是陪姐姐幹哭的。
她攬着婉儀在她耳畔輕聲道:“我知道姐姐因何事而傷心。
”
婉儀溫柔地笑着:“你知道什麼?
”
貞筠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想嫁。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這天家富貴對旁人來說是求之不得,可對姐姐來說未必稱心。
”
婉儀震驚地看着她,貞筠繼續低聲道:“阿越也知道這點,所以他之前就試圖在皇上那邊攔下此事,但是,天知道這位爺突發奇想要放豹子!
”
說到最後貞筠已有些咬牙切齒,婉儀則是大驚失色:“你是說,豹子是他遣人放得?
這太荒唐了!
”
貞筠一時失色:“小點聲,姐姐,就是因為太荒唐了,所以宮内宮外都封了口。
如今說這些也無益,總之陰差陽錯,木已成舟,姐姐,此時再不樂意,也無計可施了。
為了将來考慮,你得振作起來。
”
婉儀咬緊下唇:“我能怎麼振作?
我到這裡來,就像一隻山雞混進了天鵝群裡。
她們看不上我,可這兒又不是我願意來得……”
“不要着急。
”貞筠開始現身說法,“我不也一樣。
我剛入京時,名聲也不好,又有人時時想要暗害阿越……”
婉儀急急道:“這怎麼說?
”
貞筠擺擺手道:“别管這些過去的事了,總之如今都好了,還說說我是如何學會的吧。
”
婉儀堅決道:“不,我想聽聽。
”
貞筠對上她黑黝黝的眼睛,無奈道:“好吧,那我就長話短說,說來也和張太後有關……你說我是不是很蠢,人家當着我的面侮辱我的丈夫,我非但不出去據理力争,反而氣跑了。
幸好阿越告訴了皇上,皇上又去找了太皇太後,賜下《女誡》來,這才堵住了那群長舌婦的嘴。
後來阿越就更加用心督促我讀書寫字,又替我找了一位尊貴的夫人為師,這才讓我這榆木腦袋開了竅。
姐姐自小比我聰慧得多,隻要肯用心,一定會手到擒來的。
這是我為姐姐準備的劄記,你看看。
”
說着,她從袖口裡取出一個手劄來。
婉儀打開一看,裡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了待人處事的心得,京中貴婦的性情、習慣,還有兩宮女主的忌諱和喜好等等。
有幾頁紙的墨迹甚至還有些暈開。
貞筠見狀不好意思道:“都怪我,寫得太急了,我現在就補上兩筆。
”
婉儀拉住她道:“沒事,姐姐認得出來。
”
她從來沒有像今日一樣唾棄自己,貞筠全心全意都在為她着想,可她在感動之餘,心中居然還有嫉妒。
她剛剛心中甚至閃過一個念頭,那次的文會本是為她選婿,若是貞筠沒有出事,本該是她和李越成婚!
隻要能嫁給他,不要說隻是勤學苦讀,人情練達,就算是刀山火海,她都願意去闖。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自己的痛苦從何而來,原來是因為,她早已心有所屬,她根本不喜歡皇上,所以即便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也不能讓她有片刻展顔。
而嫁給不愛之人,還要被迫卑躬屈膝,讓她更加難以忍受。
她沉沉地歎了一口氣:“好妹妹,謝謝你,你的情誼,姐姐永遠記在心底。
”
貞筠本以為靠這些足以打消婉儀的部分疑慮,可為何她說完之後,姐姐反而更加低沉了。
貞筠想了想道:“姐姐,宮中的麻煩事是多,可也不全是麻煩事啊。
皇上年少英俊,聰明絕頂,多才多藝,還經常遊樂,雖說有時是有出人意表之舉,但是總體來說,他還是不錯的。
而且,阿越還去勸過他,他答應會好好待姐姐。
”
婉儀愕然擡頭:“李公子?
他居然,這會不會有礙于他?
”
貞筠笑道:“不會的。
所以,你并不是孤零零地在京中,你還有我們可以依靠啊。
”
婉儀目帶凄楚,搖搖頭:“不要讓李公子為我費心了,隻要你們琴瑟和鳴,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
“姐姐不要這麼說。
”貞筠肅然道,“當年若不是姐姐,我這條命早就沒有了。
如今姐姐有難,教我如何袖手旁觀。
”
婉儀淚盈于睫:“我隻是出去叫他回來而已,真正救你的,是你的丈夫。
你應該事事為他考慮,不要讓他為難。
”
“他并不為難。
”貞筠道,“他也欽佩姐姐的品質。
他常說,觀人的人品,不是看他付出的數目,而要看他付出的比重。
對他來說,當時救我,隻是富人随手丢出一把柴火,可對姐姐來說,卻是窮人将自己整個冬天的溫暖都獻出來。
姐姐是賭上名節、性命,都要保住我的。
你這麼好的人……你應該一生平安喜樂,你不能像那些人一樣在深宮裡枯萎。
那樣,叫我如何受得住呢?
”
語罷,她恸哭出聲,婉儀抱住她,摧心地傷痛。
就在此刻,侍女入内,小心翼翼道:“娘娘,萬歲已經起駕過來了,可不能再耽擱了。
”
貞筠這才如夢初醒,婉儀在她耳畔安慰她:“快莫哭了,這麼大的姑娘,居然還哭得同花貓似得,别擔心了,就算為了貞筠,我也一定會好好的。
”
貞筠驚喜地看着她:“真的?
”
婉儀點點頭:“真的,既來之,則安之。
她們都行,我為何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