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邱秀英如約來到招待所對面的茶館。

　　她先到前台，預付了一百元茶水費。

　　“一會兒，我和朋友在這裡說會兒話，我來買單，多退少補。
”

　　她特意提前了十分鐘到場。

　　沒想到當她到時，總編宋墨白已經提前到了。

　　冬日午後的陽光，從玻t璃窗外斜射進來。

　　宋墨白安安靜靜地坐在陽光下，翻着一本書籍，身前桌上放着的一杯白開水，正在冒着白色霧氣。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

　　邱秀英慢慢走近，淡笑着打着招呼。

　　宋墨白聞聲擡頭，然後含笑合上了手中的書籍，擡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你沒遲到，還早到了十分鐘！
”

　　宋墨白朝她調皮地眨了眨眼，“不過，我習慣提前十五分鐘到。
”

　　邱秀英在對面坐下，淡笑道：“難怪！
”

　　“看看這個上面，想喝點什麼？
我随意。
”宋墨白伸手點了點旁邊的茶水單。

　　邱秀英接過來一看，沒想到上面的茶葉種類這麼全。

　　“來一壺普洱熟茶吧！
麻煩幫看着，随便搭配幾樣茶點。
”

　　點完茶後，服務員退下。

　　“剛才宋主編在看什麼書？
”邱秀英随口問道，開啟了閑聊模式。

　　沒想到，宋墨白直接把剛才看的那本書合上，從桌上遞了過來。

　　“這本書，送給你！
”

　　“你自己打開看看？
”

　　聽對方這麼一說，這本書似乎和自己還有什麼淵源？

　　邱秀英頓時來了興緻，還頗有幾分期待起來。

　　“讓我看看，這究竟是本什麼書！
”

　　她拿起一看，頓時就被定住了。

　　漂亮精緻的書封，熟悉的書名，最重要的是，作者署名的位置，明晃晃印着“邱秀英”三個字。

　　“所以，是我的書出版了？
”

　　宋墨白坐在對面，淡笑着輕輕點頭。

　　“嗯，你的這本小說，已經正式出版了！
”

　　“現在你手裡拿着的這一本，是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第一本。
”

　　“雖然書上并沒有編号記載，但是我親眼看着印出來的。
”

　　對方說的雲淡風輕，邱秀英卻是感動到不行。

　　邱秀英想了想，從随身的包裡掏出了一支鋼筆。

　　然後将新書和鋼筆，又推回到宋墨白的跟前。

　　宋墨白一臉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是何意。

　　“宋主編，幫我簽個名吧！
”

　　邱秀英滿含期待地道。

　　宋墨白先是一愣，随後淡淡一笑。

　　接着拿起鋼筆，打開書籍的扉頁，在正中間的空白處，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大名。

　　墨迹未幹，邱秀英接過書籍後，小心翼翼地吹幹。

　　她看着上面一手好看的字，内心十分感慨。

　　“宋主編，你這名字真好聽，字也好看！
”

　　邱秀英不由在心中猜測，宋墨白十有八九，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

　　而且，肯定是那種家學淵源十分深厚家庭。

　　恰在這時，服務員将泡好的普洱茶端了上來。

　　宋墨白自然地拿起茶壺，開始分茶。

　　不過那飄忽的眼神，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其實，我的本名不叫這個。
”

　　“啊？
”邱秀英一下沒反應過來。

　　“難道宋主編現在這個名字，是您的筆名？
”

　　邱秀英小聲問道。

　　她沒想到，自己無意中的一句話，居然觸碰到了對方的隐私。

　　不過宋墨白，似乎也沒有刻意隐瞞的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地和她分享了起來，當成是一件陳年趣事。

　　“也不算筆名。
”

　　“我爸媽給我取名，叫宋九鳳。
”

　　“我不是很喜歡，後來就自己給自己重新取了一個，改名叫宋墨白。
”

　　邱秀英抿了一口茶水，然後将宋九鳳這個名字，在唇邊輕輕念着。

　　“為什麼不喜歡呢？
我覺得，宋九鳳這個名字，也蠻好聽的。
”

　　她說這句話時，是發自内心覺得好聽。

　　九這個數字，在傳統文化當中是個十分吉利的數字。

　　而像宋墨白這樣的姑娘，也是人中龍鳳，擔得起這個名字。

　　然而宋墨白聽完，卻像是聽到了什麼特别有趣的事情，頭一回笑出了聲音。

　　“真是個傻姑娘！
”

　　“你聽過龍生九子嗎？
”

　　邱秀英輕輕點頭，還是有點不明白。

　　宋墨白于是直接點破道：

　　“我媽生了九個女兒，爸媽取名分别叫宋大鳳、宋二鳳、宋三鳳……，輪到我頭上，就叫宋九鳳。
”

　　邱秀英聽着，不由瞪大了雙眼，簡直難以置信。

　　“你是不是以為，我出生書香世家的大小姐，從小吃穿不愁？
”

　　邱秀英沒有說話，很顯然，宋墨白的身世，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

　　“我從小吃不飽，穿不暖，本該凍死或餓死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像我那從未謀面的四姐、七姐和八姐一樣。
”

　　“可是，我命硬。
”

　　“這輩子，我做過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偷偷關照了我家牛棚裡的一個老先生。
”

　　“九年前，我在老家差點病死，我爸媽把我用草席一卷，扔到了後山。
”

　　“是那個即将回京的老先生，知道了我的事情後，可憐我，要把我帶回京市治病。
”

　　“我那黑了心肝的爸媽，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

　　“讓那老先生出五十塊錢聘禮，把我娶回家。
”

　　“否則，哪怕是把我扔到後山喂狼，也不許踏出老家半步。
”

　　邱秀英聽着對面的小女子，像一名毫無情緒的旁觀者一般，将如此慘痛的經曆娓娓道來，隻聽得心驚膽戰。

　　宋墨白停頓了好久，坐在對面的邱秀英一直靜靜地看着她，沒有說話。

　　“後來的事情，你應該也猜到了。
”

　　“那一位老先生，也就是我的先生，出了五十元的聘禮，娶了我，将我接回了京市。
”

　　“隻可惜，我這身體早已病入沉疴，調理了這麼些年，勉強能拄拐杖行走。
”

　　“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也留給我很多東西，是我生命裡的一束光。
”

　　“這些東西，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物質上的。
”

　　“包括我如今，之所以能年紀輕輕，就穩坐一把手主編的位置，隻因為我是他的遺孀。
”

　　“我的先生，在今年故去了，他也很喜歡你的這一部小說。
”

　　短短兩個小時的下午茶時間，邱秀英卻感覺像是穿過了半個世紀那麼漫長。

　　邱秀英原本以為，自己的經曆，已經算是十分曲折了。

　　沒想到和宋墨白的經曆一對比，自己堪稱是普通且幸運。

　　聊完各自的身世，兩人之間隻感覺越發親切，開始了天南海北的暢聊。

　　眼看時間不早了，宋墨白直接道：

　　“秀秀，期待你明年的新書！
”

　　邱秀英笑着應承下來，“沒問題！
”

　　“也期待明年春天，墨白的浏縣采風之旅！
”

　　兩人相伴着起身，一起往外走。

　　沒想到經過前台時，收銀員把兩人的一百元都退了回來。

　　“不好意思，門口那位先生，已經幫二位女士提前結過賬了！
”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有點懵。

　　門口的那一位先生？
哪一位？

　　邱秀英擡頭，順着收銀員手指的方向望過去。

　　發現居然是顧司衍，不知何時回來了。

　　此時正在茶館門口，靠在一輛黑色小轎車上，淡笑着朝自己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