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剛過,天邊尚未亮白。
帳外車馬,都已拾備妥當,隻等趙振令下便可啟程。
完顔靖紮緊了背上的包袱,縱是淩晨的氣溫很低,她的手心裡也全是汗。
她悄悄的看了一眼趙振,隻見對方高坐在馬上,火把将他的背影照耀的孤傲拔萃,仿佛這黑暗的世界,明亮的僅剩下他一人。
“走!
”
趙振一聲令下,衆人駕馬拉車,緩緩地朝轅門走去。
郭侃已經帶了一隊人,守在轅門處了,見趙振走近,這位小将滿臉堆笑,接迎上來,“大人,俺久等你多時了。
”
正說着,郭侃身後走出一人,那人尖嘴猴腮,體格幹瘦,頭上戴着頂貂皮小帽,像極了一個行腳商人。
趙振一怔,“這位是……”
郭侃正要開口,那人卻搶先一步,恭恭敬敬的走到趙振跟前,道:“小人海日古,奉郭監軍令,特來協助大人,幫辦許州城一幹獻降事務。
”
被他一陣搶白,郭侃竟不氣惱,而是附聲道:“海日古是父親心腹,此去許州,他所作決斷,也代表父親的意思。
”
聽到這裡,趙振算是明白了,那老狐狸搞這一出,分明是不相信自己,這才找個人全程監視呢。
他冷笑道:“早就聽聞,草原有猛禽,或是雄鷹,或是巨雕,唯獨有一種名叫雀鷹的禽類最為刁鑽,他們體型如雀,善于僞裝,往往等到獵物放松戒備後,才發起緻命一擊,令人防不勝防!
”
若在旁人聽來,定覺得趙振這番話說的不明所以,好好的,怎麼提到鳥頭上了?
但海日古卻着實聽明白了趙振的言外之意,與中原人叫小名的傳統類似,在蒙古,為了得到神靈的庇佑,絕大多數人的名字,都取自天地萬物,這其中也包括飛禽走獸之流。
而海日古,也正是雀鷹的意思。
對方這麼說,可不就是變着法子在敲打他呢。
原本海日古還奇怪,隻是對付區區幾個降人,郭德海竟然要他從商隊中撤出來,将搜集敵軍情報的任務放一邊,這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可眼下,從趙振的語氣中,海日古卻敏銳的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這是他從事密探多年,總結出的一套識人經驗。
知覺告訴他,趙振一定有問題。
為避免過早和趙振出現沖突,海日古隻得賠笑道:“大人言笑了,粗鄙诨名,實在不值一提。
”
見狀,趙振又冷笑一聲,便不再說話。
與前幾日來時,路上左一道右一道關卡阻攔不同,此番回去,在郭侃的陪同護送下,衆人所過之處竟無不暢通。
不一會兒,衆人便已跨過了最後一道哨攔,走出了蒙古在均州的勢力範圍。
此刻東方才剛剛發白,見任務完成,郭侃便朝趙振辭行道:“大人,沿着此路一直下去,就是許州了。
恕侃軍令在身,不能遠送大人了!
”
總算是出來了!
想到再次見面,雙方便是不死不休的場面,趙振心頭流露出一絲感慨,他也朝着郭侃抱一抱拳,語帶雙關道:“郭兄弟,咱們就此别過吧!
此一去,還望兄弟替我向令尊帶句話,等到監軍大人兵臨城下之日,趙某必傾城相迎!
”
郭侃聞言,隻當是趙振向他表忠心呢,連忙笑道:“大人放心,此等肺腑之言,侃定會傳達。
此去,大人多多保重!
”
說罷,郭侃用力揮了揮手,正待他調轉馬頭,揚鞭離去之時,就聽見一直在默不作聲的海日古,突然叫了一聲。
“大郎!
”
海日古的嗓音既沙啞又急促,仿佛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聽到他的喊聲,郭侃面色一僵,旋即道:“家奴事多,還望大人勿怪,侃去去就來。
”
說完,也不經趙振同意,郭侃便僵着臉走到對方跟前。
與此同時,就看到海日古不斷用蒙古語在郭侃耳邊嘀咕,越到後面,這位年輕百戶的臉色越發深沉。
等到海日古說完,郭侃臉色早已變了幾變,他看了看趙振,接着,又将目光從趙振身上,轉移到其身後的馬隊上。
一看之下,郭侃的嘴角扯起一抹冷笑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大人快些趕路吧,侃還有要事,就先走一步了!
”
郭侃說着,便猛地一抽馬鞭,戰馬吃痛,甩開四蹄在雪原上飛奔,不一會兒,便将趙振的車隊遠遠地甩在最後。
可就算這樣,郭侃卻依舊嫌戰馬的速度太慢,他一面抽打着的馬鞭,一面在腦海中回想起,海日古向他說過的那番話。
原來在營盤之時,海日古處于職業的敏感,還特意清數了一遍趙振身邊的人數,一共有三十二人。
可就在剛才離别之時,海日古赫然發現,趙振那支車隊居然一下子少了三人,僅剩下了二十九人。
短短半天時間,居然少了三人,其中古怪自然不必多說。
為此,郭侃還特意确認了一遍,結果真的像海日古口述一般。
這就讓郭侃多了份小心,三人突然失蹤,絕非是逃兵那麼簡單,很有可能是一次密謀的行動。
畢竟海日古就是從事情報工作,據他的話講,那三人是密探也說不定。
可面對三人失蹤,趙振乃至于其他士兵,此刻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這又不免令人懷疑,他是不是也參與其中?
腦子裡越想越亂,郭侃恨不得給胯|下的戰馬插上翅膀,好讓他能夠用最快的速度飛回大營。
而就在趙振離去的同時,另一側,緊閉城門已有數日的均州城,竟突然傳出旨意,大汗欲在三日後,點閱全軍,開伐南京。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郭德海又驚又喜,驚得的是此道軍令裡隻有大汗一人,而此前如日中天的四大王拖雷,在這道密旨中,卻像是消失了一般。
這讓郭德海等一大批,原本追随拖雷,參與過三峰山之戰的部族首領們,頓時感到惶惶不安。
這場持續了十餘日的龍虎之争,已然因為一道旨意,叫衆人窺見了結局。
可郭德海并未就此沮喪,因為早在數日前,他便預見了今日的局面,所以才提前謀劃,更是同許州内應搭上聯系,眼下就算是大汗窩闊台掌權,他隻要第一個将許州獻上,表以決心,還愁日後得不到重用麼?
想到這兒,郭德海隻覺得皿氣沸騰,渾身上下,這一刻都充滿了力量。
他仿佛,又回到了拳打猛虎、腳踢遊龍年輕時代。
可還沒等他高興多久,帳外郭侃的呼喊聲,便像是一瓢冷水,将他心頭剛剛升騰起的熊熊烈焰,都澆了個滅。
隻聽得郭侃喊道:“阿爹,大事不妙,那幾個許州降人可能有詐!
”
自己心中剛念到許州,許州降人就出現了問題,郭德海心頭一跳,忙沉下聲音問道:“怎麼回事,慢慢說!
”
被父親問及,郭侃忙将剛才的所聽所見,一股腦的都說給了郭德海。
相比之下,這位就久經沙場的老将,關鍵時候則顯得臨危不亂,他沉思片刻,才道:“照你所言,那三人當是乘着天色昏暗,哨崗不備時才混迹出去。
為躲人耳目,三人便不可能駕馬,如此推斷,他們必定還沒有走遠,侃兒,你速親自領一隊快馬去追,務必将三人截下。
”
郭侃連忙領命,剛準備動身,又聽父親補充道:“至于那趙振,還不能蓋棺定論。
依為父看,此人若真參與其中,未免身份暴露,必不會完全托付三人,所以心腹隻能有一人,另二人則是掩護。
”
“兒子知道!
”
郭侃不敢怠慢,忙點上一隊兵馬,重新沿着關卡一路往外搜尋過去。
終于,在距離第二個關卡,不遠的一處雪地上,郭侃發現了除馬隊和巡邏哨騎以外,地上還殘留了一些不規則的腳印。
大緻看去,這些腳印雜亂無章,若不細辨,根本瞧不出有什麼不同。
多虧騎隊中有善于追蹤的老兵,此刻将雪地上腳印一一區分,最後得出的結果,和郭侃所想一樣,正是那馬隊中失蹤的三人。
“快,與我追!
”
郭侃長嘯一聲,遂帶着衆騎,尋着一處形狀略小,深度較淺的腳印追過去。
騎隊大約追出了有四五裡地的樣子,茫茫的雪原盡頭,出現了一道略顯瘦小的背影。
而那人,正是懷揣了趙振密信的完顔靖。
為了避開衆人察覺,完顔靖刻意選擇沒有騎馬,而是打算靠兩條腿,硬生生穿越過茫茫的雪原地,到達長葛。
正因為如此,她又如何能夠比得上一衆騎着戰馬的追兵,眼見剛跑出六七地,身後馬蹄聲便驟然響起,完顔靖大急。
想到趙振對她的信任,想到這份信被奪後,許州将面臨的滅頂之災,完顔靖幾乎快咬破了嘴唇。
她腳下的步子更快,可身後突然冒出的冷箭,卻險而又險的擦着她的衣角,釘落在面前的雪地上,她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就是這一頓,郭侃卻已率領着上百名輕騎,将完顔靖團團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