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縣這座城,自天眷三年後,便未曾再經曆戰火。
長達百年的和平年月,使得城防設施都保存的相對完整,但另一面,護城河道的缺失,也為這些呼嘯而至的敵軍步軍無形中消弭了一大阻礙。
換句話說,随着樓上的火攻失去的作用,而箭矢的殺傷力,也不足以攔住重甲軍陣的推進步伐,這時候,擺在城樓上一衆守軍跟前,唯一的依仗,也就隻剩腳下這座六七丈高的城牆了。
但即便是這樣,在城外黑壓壓的大軍跟前,這座由磚石混合黏土壘砌的古老城牆,還是在陣陣的轟鳴聲中,呈現出了一副搖搖欲墜的事态。
随着城下敵營戰馬拖拽的沖車不斷撞擊在城牆之上,衆人都感覺到腳下,傳出一陣陣明顯的顫動,緊随其後的,更是那令人心煩意亂的轟轟聲。
“弓箭手繼續放箭,其餘人都他娘别愣着,鍋裡的滾油、牆角那堆灰瓶,該倒的倒,該砸的砸……誰再讓俺看到杵在那裡,鞭子伺候……”
董承虎這時候也沒有歇着,就見他一邊吼着,催促着士兵們用盡一切手段反擊,一邊則飛快的從地上,抄起一根根擲矛,朝着城下的人頭攢動的軍陣投了下去。
短而沉重的擲矛在他手中,就像是流星一樣,瞬間就劃過了數丈距離,将蜂擁在前面的士兵一下就釘在了地上,那士兵身上雖然披着硬甲,但也僅僅能夠抵擋一般箭矢,這時候被又重又沉的矛頭擲中,便立刻在兇口開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
随着此人的倒下,連帶着身後的步兵也都被壓倒了一片。
眼看一擊奏效的,董承虎身邊的一衆守軍這時候也紛紛效仿,接連将手中的矛槍透出,雖說投擲的結果是根根命中,但由于響應者人數過少,緻使殺傷範圍有限。
在數千規模的步軍軍陣跟前,這數十人的努力,無異于是杯水車薪。
不但如此,就連重守剛剛被投擲出的矛槍瞬間,城下距離最近的那一批步軍,也都已經紛紛反應了過來,隻見他們手中紛紛亮出了早已經扣上弩箭的手弩,對着城頭上的守軍就是一通亂射。
雖說手弩無論是射程還是準星,較于此時的步弓都有一定差距,但當數百隻弩箭都一通亂射出來,城樓上,頓時又多出了上百具守軍的屍體。
這些屍體生前,有的正在抛砸灰瓶,有的正在潑灑熱油,将一支支點燃的火把丢下,此刻,卻統一的拿手捂住兇前腹部的傷口,死不瞑目的瞪大了雙眼,從城樓上翻落而下。
與守軍屍體一道落下的,還有傾盆大雨般灑下的熱油,和裝滿了灰瓶,此刻漫天炸開的金汁。
惡臭混着油腥的氣息,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将距離城樓最近大片步軍淹沒。
“燙死了,啊,俺的眼睛看不見了……”“好臭,俺要吐了……嘔……”“救命……”
與此同時,無數士兵的慘叫聲,更是代替了剛才還瘋狂不已的呼嘯,這時候,又從軍陣裡四散傳出,但,這樣的慘叫還僅僅是一開始,很快,随着大把大把的火棍,從城樓上落下,将衆軍身上的熱油金汁點燃,比之剛才還要慘烈十倍的吼聲,如浪潮般又一次響了起來。
“好大的火,救救俺……”“……快救火啊,俺還不想死……俺還……”
慘叫聲中,這些重甲步兵眼看勝利在望,但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便又被無數烈火包裹,甚至,比起之前的滾木還要可怕,因為那些足以充燃料的熱油和金汁,就是從他們身上各個角落被點燃的。
而他們,甚至也無法再将希望寄托在那些河底淤泥上,畢竟這火是從他們身上燃起,除非衆人現在就數個呼吸的時間,跑到百丈開外的洧水河,否則必會被烈火燒成焦炭。
但這又如何可能?
“指揮大人,床弩已經調校完畢……”
眼看敵軍攻勢為之一緩,吳剛稍微送了一口氣,這時候又聽到旁邊傳來機弩手的聲音,遂大喜道:“瞄準沖車前後戰馬,放!
”
“砰……砰砰……”
七台床弩稍稍校準,滑道上的鐵矛便已經猛然竄出,眨眼間,沖車前的馬隊,便接連傳出一陣陣騷動。
那騷動的源頭,赫然就是一匹匹,被巨力裹挾着,摔倒在地上的戰馬。
随着這些戰馬摔倒在地上,或是撞到了其他的馬匹身上,原本整齊劃一的騎隊,頓時就受驚似得四散了開來。
而導緻騎隊守軍的幾匹罪魁禍首,這時候才發現已經被洞穿了要害,一個個抽搐的躺在了地上,隻是瞬間,就失去了動靜,唯獨滿地的皿液,和它們身上做插的鐵矛,表明了這些坐騎是被一擊斃命的。
“收攏騎隊,收攏騎隊!
”
在後方負責坐騎的将領此刻瘋狂的喊着,但任憑他的手下如何駕馭,那些受了驚的馬兒,都像是瘋了似的不受控制起來,而更為要命的還在後面。
随着坐騎大面積的失控,此刻即便是有小部分的戰馬,還在士兵的控制下,想要緩緩前進,但是面對同一車辇下的其餘戰馬,這些戰馬又被拉扯着隻能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這些士兵前去安撫。
但是在場的騎軍卻不知道,正因為他們原地安撫的功夫,城樓上,第二輪的床弩也都已經悄然待發,随着機弩手的可以瞄準,那十餘匹安靜等待的戰馬,也瞬間被釘死在地上。
如此一來,剩下那些本就暴躁不堪的戰馬,難以馴服的戰馬,這時候就跟發了瘋似的,拼命想要掙脫身上的辇繩,連帶着驅趕它們的士兵,也都被一腳一個,遠遠蹬飛。
看到這一幕,城樓上,原本提醒吊膽,唯恐縣城失守的衆人,這時候終于瞧瞧的送了一口氣。
戰馬被殺,沖車被毀,重甲軍被燒,步軍方陣在城樓前止步不前,敵軍開始自亂陣腳,這一系列局勢的反轉,直看的原本還慌不擇路的守軍們,這時候也紛紛燃起了必勝的信念。
一時間,無數人鬥志昂揚,都自告奮勇的舉起手中的兵刃,大聲喊殺。
那口氣,那模樣,分明就是想要乘勝追擊,沖出城門,給城外的敵軍一個痛快。
畢竟這個時候,現場的變化,場上守軍們也都看的清楚,知道了這次之所以能夠扭轉局面,都虧了火油、金汁、床弩這些守城器物,反而衆人本身卻隻起了很小一部分作用。
無論是弓箭,還是擲矛,都沒能給那些身披厚甲的步軍,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所以不少守軍心底都有些不甘,認為這時候應該開門肉搏,乘着步軍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通過近身搏殺,徹底覆滅将眼前的敵軍,衆守軍,也要趁此機會宣洩心中的郁氣。
對此,董承虎自然是舉雙手造成,就聽他對吳剛道:“指揮,現在敵軍軍心已失,擺在他們面前的隻有逃走一道,咱們現在何不乘勝追擊,将其一網打盡……”
董承虎想的固然美好,但他卻遺漏了一點,那就是現在敵軍步軍雖然亂的一時間找不到北,但畢竟對方的人數,是密縣的雙倍還多,若是對方反應過來,仗着身上的甲胄和臂驽,打到最後,雙方誰勝誰負還有未可知。
這一點上,吳剛可不敢像董承虎那樣,張口就開城門去追擊敵人,畢竟這密縣的每一個人,都是趙振交到他手上的,死一個,都讓吳剛對趙振的任命内疚幾分,何況是眼前這樣,冒冒失失就沖下去,誰知道,這時敵軍還有沒有埋伏。
想到這裡,吳剛又冷靜了幾分,等到董承虎全部說完,他才慢悠悠道:“此事無須着急,将軍臨行前,既然下令讓俺們嚴守密縣,俺們老老實實遵守便是,隻要能守的他從汝州回來,那便是大功一件,你又何必這般急不可耐……”
見吳剛擡出了趙振,董承虎雖說心底對吳剛的保守安排,感到一絲絲不情願,但此刻也隻能連連點頭。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吳剛是根本就不打算多多建功,城樓下那股軍隊,分明就是到了強弩之末,隻要他能帶領守軍出城,必能将其殺個片甲不留,眼下也隻能眼睜睜放其離開了。
心中不滿,但是讓着吳剛的面,董承虎也隻能壓制住情緒,半賭氣道:“既然此地有指揮坐鎮,想來也沒有什麼威脅了……北大門那裡,早間剛經過一戰,防禦最是薄弱,若這裡沒什麼事,俺便帶人過去了!
”
董承虎話裡的不滿之意,吳剛自然是能感覺到的。
現在雖說城下的重甲步軍因為屢屢受挫,所以攻勢暫緩,但遠遠沒到了危機解除的地步,對方突然帶着人走,分明就是對自己不同意他帶軍出城鬧脾氣。
這個董承虎,還真是一點虧都吃不得。
現在他要離開,必定抽走一營兵馬,這使得本就缺少人手的吳剛,此刻更感覺到捉襟見肘。
但是吳剛若攔着,董承虎必定會再提出城作戰,這就讓隐隐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的吳剛,反倒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是以,在稍微斟酌之後,吳剛還是點了點頭,答應道:“也好,敵軍重甲雖然多,善于防禦,但想要再次阻止兵馬反擊,卻也沒那麼容易。
你現在就過去協助劉勇,此前北門被襲之後,就一直沒有動靜,那股敵軍很可能會協同此地敵軍作戰,俺們需得做好兩手準備。
”
“兒郎們,跟俺走!
”
見吳剛沒有攔自己,董承虎遂也不客氣,擡手一招,便已經将自己營部的将士都帶下了城樓。
随着董承虎離去,原本就不甚擁擠的城牆過道上,人數頓時少了三成,看到這,一旁默默監戰的周亞忠忍不住開口道:“指揮,俺看董承虎那厮,分明就是對你不滿,所以才故意刁難……這些個金地出身的将官,根本就看不起俺們這些宋人,此事要不要與将軍說一聲……”
當日在軍帳中,與周亞忠互斥的那個将官,就是董承虎的人,他授的意。
雖然到了最後,董承虎也向着周亞忠說話,無非就是看那将官口不擇呀,他怕引火燒身,這才故意撇清關系的。
對于這點,周亞忠又怎能看不出來,現如今,整個軍中隐隐分出兩派,在周亞忠看來,吳剛自然也是與他們同屬于一派的。
對于周亞忠的說法,吳剛卻顯得有些不太高興,就見他打斷了周亞忠繼續說下去的動作,然後擺手道:“董承虎對俺決定,雖有異議,卻隻是局限于本場戰事,與你出身之說,并無半點聯系……都是自家兄弟,俺才這般奉勸你,此些話,你今日在俺面前說說也就罷了,日後,千萬莫要在将軍跟前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