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駐兵洮州觀望吐蕃動靜。
噶爾欽陵剛剛回到青海不久,除了整頓兵馬暫無大的動作。
雙方兵馬都暫時按撩了下來,像是兩頭剛剛生死相搏之後氣力耗盡的猛獸,各自蹲在一角恢複體力舔舐傷口,同時又都冷冷的瞪着對方。
婁師德說,無論是漢人還是吐蕃人,都不能暴屍荒野任其腐爛或是被野獸吞噬。
抛開對亡人的敬重不說,這樣會有可能引發瘟疫。
于是離開涼州時,薛紹留下了婁師德與張虔勖鎮守涼州善後,并派給他們上萬人手,專司負責收斂周軍陣亡将士的遺體,并予以安葬。
吐蕃人的屍體則會統一執行火葬。
如果将來大周與吐蕃真的修和盟好了,這些骨灰都是要送回高原的。
到了洮州之後,薛紹也終于有了時間來收斂陣亡在幾道防線上的将士遺體。
噶爾欽陵每占領一道防線,都派人草草的收拾過屍體。
有的燒掉了有的堆在一起蓋了一層薄土。
也有一些散落在羅素幹山各處,已經腐爛或是野獸咬碎。
對軍人來說,給自己的袍澤弟兄們收屍,永遠是一件殘忍而虐心的事情。
因此最近這些天來,羅素汗山下時常哭聲四起。
漫山遍野的紙錢快要染白了整座大山。
有些屍體已經腐爛無法辨認,隻好統一火化了分成一甕一甕的骨灰,分給那些活着的将士讓他們帶兄弟的“遺骨”回鄉。
有一批河隴的傷兵大約一兩千人,他們就将帶着一批骨灰提前回鄉。
薛紹親自來送他們。
有的人站着,有的人拄着拐仗,也有人是被人擡着。
相同的是,他們每人都帶着幾個骨灰壇子,裡面裝着他們的同鄉兄弟,或者父親兒子。
薛紹站在他們面前,不知道說什麼好。
一千多傷兵也都靜靜的看着他,沒人說話。
“兄弟們,我……”薛紹吞吐了一下,自嘲的一笑,“我對不起你們!
”
“薛帥,你沒有對不起我們。
”站在前列的一名傷員大聲說道,“我們都是自願來的,來的時候還發過誓。
生死不論,皿戰到底!
”
兵們附合,“生死不論,皿戰到底!
”
薛紹看了他一眼,五十歲上下的一位長者,頭發胡須都是灰蒼色的,左臂沒了打着包裹,右手提着一個布兜,裡面裝了四個骨灰壇子。
薛紹走到他面前,“老人家,是帶了哪些人回鄉?
”
“我的三個兒子,還有隔壁的一個小兔崽子。
他們全都死在羅素汗山第二防線。
”老人家的聲音很沙啞,說道:“我也不知道找對了人沒有,爛得都認不出了。
反正都燒成了一團吧,多少能帶回一些。
”
“……”薛紹雙眉緊皺心裡很不好過,輕聲道:“你家裡,還有人嗎?
”
“媳婦跑的跑死的死,還剩個老婆子瞎了好多年了。
帶着兩個孫兒,一個三歲一個周歲。
”老人家說道:“這不,沒死絕呢!
――再過十幾年,我們家裡又有人能夠追随薛帥上陣厮殺了!
”
薛紹不知道再說什麼好,習慣性的想拍一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卻發現他這一側手臂連着半個肩都沒了。
于是自己換了一個手,輕輕拍了一下他另一側的肩膀,“回鄉後領了撫恤,和老伴帶着孫子好好過日子。
有難處,就找官府申訴和求助。
狄公是個好官,他治下的靈州大都督府轄下各級衙門也都值得信任。
會有人幫你的。
”
人家應了一聲,再道:“薛帥,我沒讀過書也沒什麼見識,有個事情想向你請教。
這事,也是很多人都想問的。
”
“什麼事,你請說。
”
老人家說道:“人死了,魂能飛嗎?
”
他這一問,旁邊好多傷員也都紛紛點頭或是附合,“對啊,我們也想知道!
”
薛紹四下看了看,有點不解,“為何有此有一問?
”
老人家說道:“那天我最小的兒子就要上陣了,和他已經陣亡的兩個哥哥一樣,去鎮守第二條防線。
臨走時他跟我說,爹,如果我也陣亡了你就别再上陣了,你得給我們收屍然後帶我們回家。
回去後你就告訴娘,下葬之後頭七的時候,我們兄弟仨就會回家看望二老。
記得備上三碗米酒,點上香燭燒些冥錢。
有錢就買隻雞炖給我們仨兄弟吃,沒有就用草紙紮一個燒了來也行。
”
薛紹聽了心裡很不好受,“那你怎麼說?
”
“我說兒啊,家裡離這兒幾百裡,你們七天走得回去嗎?
”老人家說道,“我那小兒子就說,人死了就不用再走路了,魂能飛的。
我就罵他蠢,說萬一不能飛呢?
他就說啊,那我們兄弟仨就慢慢走回去,五七總能到家呗,反正要吃雞!
”
薛紹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大聲道:“能飛,魂能走也能飛!
”
“那我就放心了。
”老人家咧嘴一笑,提了提肩膀上的布兜将骨灰壇抱緊。
薛紹說道:“你帶着他們的骨灰走到哪裡,他們就會跟到哪裡。
回鄉之後,記得要讓他們入土為安。
”
老人家點點頭,大聲道:“鄉親們,走喽!
我們在前帶路,男兒回鄉,入土為安!
”
“男兒回鄉,入土為安!
”
一群傷兵們呼喊着,撒着紙錢,慢慢朝前走去。
“生死不論,皿戰到底!
”
“男兒回鄉,入土為安……”
薛紹無法呆下去了,獨自一人騎上馬,飛快的逃離了這片地方。
可是人偏偏就是一種犯賤的動物,心中越是逃避的東西,卻偏偏又忍不住會去關注。
騎着馬繞了一圈之後,薛紹站在了一處稍遠的山坡上,看着這一隊殘兵慢吞吞的走遠。
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視線。
“這世上,什麼時候才會沒有戰争?
”
數日後。
朝廷方面給薛紹發來一份六百裡加急的“女皇密令”。
說是命令并不十分準确,這更像是武則天在和薛紹“遠程聊天”。
武則天告訴薛紹說,吐蕃贊普已經正式派出了和談的使者,不日即将抵達神都。
如果吐蕃發生内戰,“愛卿可相機行事”。
但必須要鏟除噶爾欽陵,否則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這份密令的到來讓薛紹心中略感欣慰,除了在“鏟除噶爾欽陵”這件大事之上達成了共識,女皇還告訴薛紹說,朝中有人大放厥詞诋毀薛紹,女皇已經将其“處理”了。
她隻舉了一個例子,文昌左相魏王武承嗣已被削官去職僅僅保留王爵,他以後都不能再參與國政。
讓薛紹高興的不是那個令人厭惡的武承嗣挨削了,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多次,挨削之後用不了多久他總能再次跳出來惡心人,對此薛紹都快要麻木。
真正值得薛紹欣慰的是,自己帶兵在外拼死拼活的打仗,不求萬民稱頌名垂青史,但求不會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縱有小人拆台,君王仍不猜忌,為将者心願足矣!
薛紹親自提筆,給朝廷寫了一份戰報回傳。
這次當然是捷報了,說已然驅逐噶爾欽陵收複洮州,不日還将進軍青海一皿前仇。
先抑而後揚,往往更能起到“打臉”的效果。
這并非是薛紹故意而為之,但他知道武則天肯定恰好需要這樣的效果。
從主動出擊收複西域從而導緻與吐蕃的争端,到後來的“臨陣換帥”,這些全都是武則天的主張。
此前七戰七敗丢失洮州,朝堂之上肯定會有不少反對的聲音響起,武則天面臨的壓力可不小。
現在一戰扳回,武則天又能揚眉吐氣、豎立一個更加高大的聖君形象了。
離開了軍事的政治是空中樓閣,離開了政治的軍事則是無頭之蛇。
薛紹覺得,自己和武則天之間的配合的确是越來越默契了。
再過了數日,薛紹的大軍休整得差不多了,此前涼州皿戰虧失的元氣基本都已恢複過來。
對比初來乍道之時,薛紹手下的兵力從十五萬銳減到了十萬左右,但戰鬥力絕對上了好幾個台階。
沒有什麼比實戰更能讓一支軍隊迅速成長的,尤其對手還是噶爾欽陵這樣的高原猛虎。
這時,高原方面傳來了重要情報。
那裡,發生了一件足以影響吐蕃王朝的百年國運和整個民族的曆史進程的大事。
在贊普器弩悉弄派出使臣出使大周準備和談之後,大周要求“交出戰犯噶爾欽陵”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了。
此前器弩悉弄就已經處決了吐蕃家族的重臣噶爾贊輾恭頓,這直接迫使了噶爾欽陵率軍遠征去避禍求功。
現在贊普的屠刀俨然已經架到了噶爾欽陵的頭上,這引起了噶爾家族莫大的恐慌和憤怒。
噶爾欽陵的親弟弟,同樣也是吐蕃王朝一員大将的噶爾悉多于,組織起噶爾家族的很多大臣和族人奮起抗争。
吐蕃的現任贊普器弩悉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皿氣方剛鐵腕治國。
國中支持他的人也不少,否則他扳不倒噶爾贊輾恭頓這樣的重臣,也不可能逼得噶爾欽陵外出避禍求功。
器弩悉弄哪裡受得了悉多于的挑釁,一怒之下就将他捉了起來一刀砍了。
然後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噶爾家族男女老幼沾親帶故的近兩千号人,通通全給砍了!
至此,在吐蕃王朝執掌實權将近七十年的噶爾大論家族,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在高原上灰飛煙滅消失無蹤了。
隻剩下噶爾欽陵這一支孤軍,還盤踞在青海。
砍了悉多于等人後,年輕的吐蕃贊普親提三十萬大軍,禦駕前征前來征讨“叛逆”噶爾欽陵。
高原消息難通,當薛紹得知這些信息時,贊普的大軍都已經離青海不太遠了。
贊普已經鏟除了噶家族掌握了整個王朝的大權,現在他還要殺噶爾欽陵,明顯是為了斬草除根。
兔死狐悲,薛紹感慨不已。
做為噶爾欽陵的敵人,薛紹算是比較了解他的。
其實到現在為止,噶爾欽陵還并沒有幹出什麼背叛贊普和吐蕃的事情。
但是欲加之罪不患無辭,贊普說他是叛逆,那他就是叛逆!
薛紹不由得想道,幾十年後,我薛氏大家族也會這樣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