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奉宸衛的五個同僚見了薛紹,全都大為驚訝。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裴行儉會把薛紹“發配”成一個布衣小卒,讓他跟新兵們夥同在一起押運糧草受盡磨難,這次又擔當斥侯遊騎險些喪了性命。
這可是真玩命啊!
從與他們的交談中薛紹得知,當時講武院一同出來的這一批人,除了蘇味道這些行軍管記與書令使分配到各軍執掌文書了,其他的大多都被任命為軍中的中低級軍官了。
左奉宸衛的四禦刀,全都擔任了親府的錄事參軍、行軍長史、行軍司馬這種“文職”類的軍官,就連薛楚玉都是中侯這種儀仗軍官,魏元忠、郭元振二人與薛楚玉的待遇差不多。
這次如果不是五個人聯合起來強力請戰,想要上陣殺一回敵恐怕都很困難。
隻有武懿宗、武攸歸及宋之問這三人至今仍然在長安幫助籌措糧草、招募新軍,非但是差事輕松甚至還有油水可撈。
程伯獻等人都頗為微辭,認為裴元帥是否有點失了偏頗?
倒是程務挺旁觀者清自己也是過來人,他用一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來給薛楚玉等人做了解釋,說裴元帥向來即是如此――他越器重誰,就越給他更多的磨勵與煅煉。
軍隊不同于官場。
如果有出身、門第和後台再加上讀了幾本書腦子不是特别笨,想在官場上混到一碗湯喝就不是太難了。
但軍隊是硬漢子和純爺兒的天下,一個吃不了苦、彎不下腰、沒有真本事的人想要在軍隊裡立足,那是難于上青天。
就算拿到了朝廷的任命當了大将手下人也不會信服,會被架空、孤立和排斥。
薛紹對程務挺的這些理論說教一點也不感興趣,倒是很想聽一聽他究竟有什麼事情在刻意隐瞞。
不過當着衆人的面薛紹沒有問,隻是做了一些久别重逢的述聊。
程務挺說,連着奔殺朔代二州又追着突厥人攆殺了三天三夜,軍隊有些疲憊了。
再加上此間戰場需得清理,百姓與傷員也需得安頓,于是下令讓軍隊在此駐紮休整兩天。
薛紹終于吃上了一頓安心的飽飯,然後又洗了個澡刮了胡子理了頭發換了一身新軍服,這才回複一點藍田公子的風采來。
入夜後,程務挺親自造訪薛紹所住的行軍帳篷。
薛紹知道他要來,于是一直等着沒有睡下。
程務挺果然是個很直耿的人,來了以後他一點沒有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的道:“薛公子似乎有些疑問如哏在喉,不知程某可否幫忙解答一二?
”
“是有。
”薛紹也就直言不諱,說道:“不知程将軍是什麼時候得知了我的來曆和去處?
”
“剛剛收複朔代二州的時候,并州李多祚派心腹密使報信與我,告訴我說有一個叫‘承譽’的新兵加入了他派出的斥侯遊騎當中,至今未歸下落不明,請我代為尋找。
當然,李多祚也告訴了我,你的真實身份。
”程務挺說道,“得知消息後程某大吃了一驚,薛公子若是有了什麼閃失,我與李多祚都是吃罪不起啊!
”
“這些姑且不提。
”薛紹說道,“如此說來,你從豐州出兵收複朔代的時候,并不知道我的事情?
”
“完全不知。
”程務挺說道,“我接到了并州長史、同時也是單于道長軍長史李崇義下發的軍令,于是馬上整頓人馬出兵前去收複朔代。
若非李多祚派密使來告訴我,我遠在豐州,怎麼可能知道你的事情?
别說是我,就是犬子齊之,他從并州來傳達軍令時也不知道你的事情啊!
”
薛紹皺了皺眉頭,程務挺這話倒是能夠自圓其說。
如此看來,牛奔并沒有把我的信送到李多祚的手上,否則他不會以為我“失蹤”了。
這個蠢熊,不會半道上出事了吧……
“薛公子,還有何疑問嗎?
”程務挺問道。
“哦,沒有了!
”薛紹笑了一笑,“多謝程将軍為我解惑。
”
程務挺這才放心的呵呵一笑,“薛公子是裴公的門生、天下難得一見的英傑才俊。
程某能與薛公子相識一場,也算是三生有幸啊!
”
“哪裡!
”薛紹笑道,“久聞古之惡來的鼎鼎大名,薛紹甚是仰慕。
若有機緣,我還有很多軍事上的問題想要與程将軍請教。
”
“請教不敢當。
但凡公子有所問,程某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程務挺拍着兇脯應承,非常豪爽。
“程将軍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
眼下的确是有一件事情,我想請問程将軍。
”薛紹說道,“不知程将軍收複代州雁門縣以後,在南行追殺突厥殘兵的過程當中,可有查知我那一旅同袍的消息?
”
“薛公子是說,勳一府越騎團第三旅況三刀所率領的先鋒遊騎吧?
”程務挺道。
薛紹點了點頭。
程務挺皺起了眉頭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搖了搖頭,“我很遺憾!
”
“……”雖然早有預料,但薛紹還是心中猛然一揪,“程将軍,不妨對我實說?
”
程務挺歎息了一聲,說道:“收複雁門後我就接到了李多祚的密使,于是馬上親自帶兵南下,一則是要追殺殘寇,二則當然就是為了親自找尋公子。
在雁門縣城南郊外的山林交界處,我們發現了一處戰場。
那裡有很多逃難百姓的屍首,也有一堆正在燃燒的屍堆。
從殘留的軍服與旗幟上判斷,那一處屍堆正是……況三刀等人。
”
“燒了?
”薛紹感覺一下喘不過氣來。
程務挺點了點頭,“突厥人一慣的強盜作風,是把殺死的敵人頭胪斬下挂在馬脖子上帶回去請功,同時扒去铠甲與刀具當作戰利器,最後将屍體放一把火燒掉,讓敵人連變成鬼魂的資格都沒有,那樣就無法回去找他們報仇。
當時我吓壞了,以為你也在那一堆屍體其中。
”
薛紹沉默着,沒有說話。
“好在薛公子吉人天相……”程務挺再歎了一聲,說道:“漠北多風雪,突厥人習慣戴上暖和的羊皮帽很少佩戴鐵質的頭盔,再者他們認為戴死人的頭盔相當不吉利,因此他們不會要敵人的頭盔。
我們在一片焦炭似的屍堆裡找到了七十三個頭盔。
按李多祚傳來的信息,小村莊一戰後你們還剩下七十五個人繼續前行。
當時我就心存最後一絲僥幸,認為你會是走掉的兩個人之一。
”
薛紹點了點頭,“死戰之前,況三刀命令我與另一個名叫牛奔的新兵,一起護送百姓逃進了樹林,同時肩負給并州李多祚送信的任務。
”
“那牛奔呢?
”程挺務問道。
“這也是我現在,非常想知道的事情。
”薛紹說道,“就眼前情形來判斷,李多祚并未收到我送的信。
大概是代州的百姓南逃到了并州,并州方面才知道代州陷落的消息,這才派你從豐州出發,收複朔代填補北方防備的空缺。
”
“合情合理,應該是這樣……”程務挺點了點頭,“看來那個叫牛奔的新兵,多半是半路上出事了。
”
“可能吧……”薛紹歎息了一聲,說道,“程将軍,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
“薛公子請講!
”
“你把那七十三個頭盔給我吧!
”
程務挺有點詫異,“公子要來何用?
”
“……況旅帥,臨終有遺言!
”
次日清晨程務挺的軍隊繼續休整與清理戰場,薛紹叫上杜征等幾個一同逃過難的人,帶上那七十三個頭盔回了小村莊。
程務挺怕路上再遇到零散的突厥殘兵,派薛楚玉帶了一隊精兵沿途來做護衛。
再一次回到這個小村莊,薛紹是截然不同的心境。
數日前埋下十幾個兄弟的新墳茔,已經長出了幾顆青草嫩芽。
薛楚玉和杜征等人幫忙挖墳,一個頭盔一座墳。
薛紹想給他們立碑,可是前後算起來自己和況三刀等人的相處時間還不超過三天。
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自己居然都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可是彼此之間的這份兄弟情誼,卻像是延續了三十年不止!
薛紹搬來一根大木樁立在了這一片墳前,親手提筆在木樁上寫下了一列大字――“右衛勳一府越騎團第三旅況三刀麾下九十名大唐英勳烈士,永垂不朽”!
薛楚玉等人幫忙在每座墳前擺了一個碗,碗裡全都斟滿了琥珀色的葡萄酒,然後他們走得遠遠的。
這是屬于薛紹一個人的時刻,誰都不應該在旁邊礙眼。
薛紹站在一圈新墳中間,舉着一碗酒,說道:“況旅帥,兄弟們,我很慚愧,因為我連給你們收個全屍下葬,都做不到。
我發誓,我一定會給你們報仇的――突厥一日不滅,薛紹一日不得下葬!
”
“我本就不是屬于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人,我是相信在天有靈、相信靈魂轉世的。
老天太過殘忍,今生隻許我們做了三天的兄弟。
下輩子我們一定要再做兄弟,做很久,很多年、一輩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
“我會永遠記住,頭頂的蒼穹是大唐的天!
腳下的厚土是大唐的地!
身後的子民是大唐的人――誓死撼衛之!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
“兄弟們雖然去了,但你們的精神與我同在!
我會把右衛勳一府越騎團第三旅的精神,傳承給更多的大唐衛士,讓他們代代繼承和發揚光大!
”薛紹舉着酒碗雙手發抖,紅了眼圈,粗重的嗓門就如同況三刀一般,沙啞铿锵――
“你們的姓名無人銘記,你們的精神與世長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