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盤桓了十幾天,薛紹幾乎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花在了安撫民生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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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綏延二州的生氣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完全恢複,但總算有了一些起色。
至少各州各縣的衙門恢複了正常的運轉,地方的治安得到了保障,很多逃難的百姓也都陸續回來了。
朝廷那邊終于有了回書,說三省六部已經在重點操持綏延二州的戰後安撫問題,許多新選的官員即将上任,大批的赈災物資即将運送過來。
開春之後,朝廷還會調撥一批民衆遷居綏延二州,用來彌補這裡的男丁損耗,補充勞動力并平衡人口比例。
在如今大唐的時代裡,人口就是最重要的生産力。
隻要有了人口遷入,就能讓綏延二州盡快的恢複生機。
薛紹長籲了一口氣。
這些事情還真不是一個欽差大臣能夠獨自料理的。
所幸大唐帝國的家底雄厚,國家機器的力量更是不可估量。
有了朝廷的接盤,薛紹現在終于可以打道回府了。
朝廷的回書裡,免不得對薛紹一番贊賞,并召薛紹等人盡快回朝聽封受賞。
聽到這個消息,所有的千騎将士都比較振奮。
以往,皇帝李治沒少給千騎賞賜,踢個足球還每人賞賜絹帛。
可是那種賞賜根本就是無功受祿,千騎的将士們拿得多了,也就拿出得順手拿得麻木了,感覺像是“理所應當”、“愛要不要”的一樣。
唯有這一次的“聽封受賞”,是千騎将士們自己打拼出來的。
這讓他們非常的自豪也非常的興奮,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才是真正的“軍人榮譽”。
千騎的每一個人都和薛紹“感同身受”了,他們已經明白,再名貴的嗟來之食也沒有自己親手掙來的東西,吃得香甜吃得心安理得。
離過年隻有七八天的時間了,薛紹率領千騎啟程,回師長安。
綏延二州的百姓聽聞此事,一同湧來夾道歡送。
為免那日的事故重演,薛紹把白鐵餘綁了起來嘴也堵上,裝進了一口透氣的棺材裡,用馬車拖行。
類似的車子還有好幾輛,裡面都裝的陣亡将士的骨灰。
大唐的百姓們是質樸而善良的,他們隻要感受到了一點點為官之人的好,就發自肺腑的感激涕零。
薛紹一行人走的時候,冰凍的大街上跪滿了感恩涕泣的百姓,很多人把家裡僅剩不多的食物或是财貨拿了出來,要送給薛紹和他麾下的千騎将士們。
還有一些人披麻戴孝的給那些陣亡的将士們上香叩首進獻皿食,如同侍奉自家先人。
薛紹和千騎的将士們非常感動,很多人被惹出了眼淚,都有些不忍離開了。
終于還是離開了延州,走上了回家的路。
或許是疲憊或許是感懷,回程的時候千騎将士們都比較的沉默,沒有來時的壯懷激烈與慷慨凜然。
好像每個人都有了一些心事需要琢磨,每個人的心靈也都在進行自我的沉澱與感悟。
薛紹知道,第一次的遠征對千騎将士們來說,就像是進行了一場人生的洗禮。
不上戰場的士兵,不是真正的士兵。
從現在起,千騎的将士都已經完成了一次偉大的褪變,他們全都從男孩兒變成了男人,全都從一個空吃軍饷的老爺兵,變成了真正能夠戰鬥的勇士。
隊伍出發後的第二天傍晚,薛紹等人還沒有完全走出延州地界,在一處山林間安營紮寨,取水飲馬埋鍋造飯準備歇息一晚。
就在薛紹躺進了帳篷裡準備小睡一會兒時,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一片驚叫與喧嘩之聲。
薛紹彈身而起,郭元振已經沖進了帳篷裡來。
“出事了!
!
”
薛紹二話不說,和郭元振快步跑到事發地點。
很多人圍成了一圈,看到薛紹前來他們讓出了一條道。
有一名千騎衛士,拔刀自刎了。
薛紹看到那人就搖頭歎息起來。
不用問,他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怎麼回事?
!
”郭元振大聲驚問。
左右的衛士一起迷茫的搖頭,“不知道。
剛才火長讓他去給白鐵餘送飯,回來之後,他就拔刀自殺了。
”
“白鐵餘?
”郭元振非常的驚怒,“莫非他還能被白鐵餘蠱惑了?
”
“老子要宰了那雜碎!
”軍士們情緒激動的叫嚣起來。
“别吵!
”薛紹大喝一聲,所有人安靜了下來,都靜靜的看着薛紹。
郭元振上了前來,“這可怎麼辦?
”
“将他火化,帶上他的骨灰一起回長安。
”薛紹說完,補充了一句,“視同,陣亡的烈士。
”
郭元振和衆将士們都默然認可了,開始忙碌操辦此事。
薛紹一扭頭,看向了玄雲子住的地方。
正巧看到,她靜靜的站在帳篷前面,也看着薛紹。
薛紹沒有說話,獨自一人走向林子裡。
玄雲子會意,片刻後果然跟了進來。
“你滿意了?
他自殺了。
”薛紹冷冷的道,“這幾天來你沒事就與他談話,以為我不知道麼?
“
“貧道從未與他提及洩密一事,隻是與他談經論道,希望能夠要消除他心中的心魔。
”玄雲子遺憾的歎息了一聲,說道,“其實,他早就知道你已經有所查覺,隻是少帥不想在王方翼和百姓們的面前去糾察内鬼,以免有損千騎名譽。
一但回了長安,你肯定會要追查此事。
因此他很恐懼,根本不敢回長安。
尤其是在見到了白鐵餘以後,他更加的自責更加的恐懼。
最終不堪忍受,他自殺了。
”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内鬼。
”薛紹搖了搖頭,說道,“因為他隻告訴了白鐵餘,你與司馬承祯及月奴三人的動向,卻沒有告訴白鐵餘我們的兵力虛實和軍事計劃。
否則,白鐵餘早就讓他手下的大将率軍殺到了延州,将我們這區區的八百人一舉殲滅了。
再或者,就連延州刺史周運明都能對付了我們。
”
“這也正是公子,一直沒有處置他的原因所在吧?
”玄雲子問道,“公子難道就不想知道,他為何會這樣做嗎?
”
“我的仇家很多。
他們都想我讓我死。
”薛紹苦笑,搖了搖頭,“千騎的衛士,每個人都是有家世有來路的,在長安的關系盤根錯節,我無法一一察對和掌握。
其中如果有人和我的仇家有往來甚至是有親緣,這都不奇怪。
說實話,等回了長安我是會追察,但我不會戳穿他洩密的事情,我會找一個借口将他踢出千騎,就此了事。
”
“為什麼?
”玄雲子問道,“洩露軍事機密,其罪當誅。
你這樣的鐵皿軍帥,沒理由枉顧軍法。
”
薛紹苦澀的淡淡一笑,說道:“我是一個鐵皿軍帥,但我脫下了軍服之後也是一個有感情的大活人。
我說過了,就算我袍澤在背後捅了我一刀,我也甯願相信他是喝醉了酒認錯了人。
是人都會犯錯。
一個在戰場上敢把性命交托給我的人,我就不能給他一點寬容麼?
”
“可是你越寬容,他就越内疚。
”玄雲子歎息了一聲,說道,“我非常理解他的内心感受,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他尊敬你這位少帥,他深愛千騎這支軍隊,他願意為了他的袍澤去死。
但同時,他也不敢辜負了受人所托之事。
于是他‘點到即止’的洩露了一點秘密給白鐵餘。
他以為白鐵餘會把我們三個人捉起來殺掉,這樣你就會失去一個喜歡的女人,還有我和我師兄這兩具你回朝之後無法交差的屍體。
這樣,他大概就算是達到報負于你的目的了。
他沒有出賣千騎,也沒想真的害死你。
等到戰鬥真正打了起來的時候,他和其他的千騎袍澤一樣浴皿奮戰視死如歸。
但是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内心的痛苦與自責越積越多,幾乎讓他崩潰。
離開延州時在百姓們給陣亡将士上香和進獻皿食的時候,他哭了,哭得比誰都厲害。
”
薛紹仰頭看天,茂密的樹林把天空遮得隻剩一個狹窄的三角形。
樹林裡很陰暗,就如同薛紹現在陰霾的心情一樣。
“這些,還用你說麼?
”
玄雲子搖了搖頭,悠長的歎息了一聲,“人性,即是如此的複雜。
”
“有時間,我也該醫一醫我的心了。
”薛紹拿手指戳着自己的兇膛,苦笑。
玄雲子微笑的點頭,“我等你。
”
薛紹擡腳走了。
走出沒幾步,玄雲子突然在他身後說道:“數月前,原千騎左郎将武攸歸之母去世,此人親自登山請我玄雲觀的人前去開壇設祭,做亡人道場。
但逢夜半無人之時,他就會去獨自哭靈,披麻戴孝如喪己母。
”
薛紹聽在耳裡腳步未停,心說,武攸歸不是你堂兄麼,你居然還是沒有忍住告訴我了。
發生了一場同僚自殺的慘變,千騎将士們的歸途更顯沉默,還隐隐萦繞着一股悲傷的氣氛。
棺材裡的骨灰盒子又增加了一個。
千騎将士們看到它們,想起其中的每一個都曾經是一個鮮活的的人,他們都曾經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喝酒一起訓練,一起頂風冒雪一起浴皿拼殺。
現在,他們全都燒成了灰,裝進了冷冰冰的盒子裡。
第四天的時候,天上又下起了雪。
行路變得更加艱難。
郭元振突然扯開喉嚨,用他并不動聽的嗓門大聲唱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歸曰歸,心亦憂止。
”
這是一首古老而著名的描述遠征士卒歸鄉的詩歌,《詩經??小雅??采薇》。
壯氣四塞,悲怮莫名。
千騎的将士們聽到了,自發的跟着大聲唱了起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
“行道遲遲,載渴載饑。
”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
……
薛紹仰起頭來眯着眼睛,看着漫天飛灑的鵝毛雪花,跟着一起低聲的吟唱這一首《采薇》。
“天上的兄弟,你們能聽到麼?
你們,是否也會跟着一起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