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第136章 :興社稷君相初和濟
其實宇文泰心裡極清楚,像秃突佳這樣的頑皮少年,若是不把他打服了他永遠不會心服。
秃突佳若不心服口服柔然便也不會臣服。
秃突佳此時挑釁也是想試試他的身手,柔然人向來是以力服人。
他若此時真輸給了秃突佳恐怕以後是永遠的把柄,雖無傷大雅,但也會成為柔然和大魏邦交的笑點。
兩個人早已經在你争我奪、你來我往中出了亭子。
亭子外面在奴婢們的環繞中形成了極大的一片空地。
空地間秃突佳繼續任性進攻,反正他有使不完的力氣,勝在年少氣盛。
奴婢們更是開了眼,一向威嚴不苟的大丞相和一個少年打架,這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
真正擔心的就是長公主元玉英和雲姜。
兩個人雖在遠處不便走近,但心思都是完全系在宇文泰身上,全然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宇文泰心裡已經打好主意,再次躲過秃突佳的進攻,同時以攻為守逼退再次襲來的秃突佳。
秃突佳為躲重拳不得不退後數步。
宇文泰看準機會,在秃突佳逃退時也退後數步,使兩人之間形成一個有效的距離。
等秃突佳再轉過身來時看到宇文泰怒目逼視、手臂大張,已作躍躍欲撲之狀。
秃突佳一怔,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在他一怔的時候就已經失了先機。
宇文泰大吼一聲,幾乎聲高震天,同時便撲上來以首相抵,雙臂箍住了秃突佳的腰,直逼得秃突佳在他的控制中又連連倒退。
所有人都看呆了,一動不動地盯着眼前的場面,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宇文泰動作極迅速,在控制住了趨勢後便不再拖延,足下用力而雙手一扳,秃突佳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這一連串的動作流暢連貫,秃突佳應接不暇,恍惚間已經倒地了。
宇文泰此時懈力,方止不住地喘息起來,汗落如雨如被水洗。
秃突佳倒于地上還沒反應過來,驚訝地擡頭仰視宇文泰。
宇文泰向他伸出手,秃突佳卻不肯讓他扶,自己躍起。
秃突佳倒頭便拜,擡頭仰視道,“丞相真天神也,秃突佳心服口服。
”
角抵,其實沒有什麼招式,相較的就是氣場和力氣。
宇文泰拼盡了全力抓住機會,将所有力氣集中起來,又是速戰速決,在一瞬間全力爆發,也是趁着秃突佳不備,因此才能獲優勢而勝。
但秃突佳并不細究,立刻便傾服了。
宇文泰笑而不答。
遠處的長公主元玉英本已是心跳至極快,此時禁不住哽咽落淚幾至于泣不成聲,不忍再看,轉身便向自己的佛堂處走去。
南喬等人跟在後面也去了。
雲姜還立于原地,低下頭不肯讓别人看到自己淚眼朦朦。
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不讓人看出有異。
宇文泰調勻氣息方鎮定道,“世子既然路途迢遞來了長安,便先請入駐館驿。
前番許諾吾決不食言。
”
誰知道秃突佳還是笑道,“不急,不急。
前事不必再提。
”他顧左右而言他,一邊打量着園子一邊笑道,“我視丞相如兄,兄若待我如弟,我便想就居于相府,任憑兄長安排居所,隻要與兄長朝夕相見别無所求。
”
宇文泰面上笑容一僵,這倒真是出乎他意料的事。
“怎麼,兄長不肯認我做弟弟嗎?
”秃突佳逼近問道。
“二弟所言正合我意。
”宇文泰立刻笑道,“若不嫌棄,就請二弟到前面的院落裡安居。
”
秃突佳這才滿意。
不知道長安究竟下了多久的雨,時日太長了。
有時大雨傾盆,有時細雨如織,有時雷電并行。
但終于天晴了,初晴的長安城在第一縷陽光的照射下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伴随而來的是關中麥田的顆粒無收。
大雨加冰雹在麥收的日子裡把所有成熟待收獲的麥子毀得一無所有。
社稷初立便遭此大災,民間眼看就是食不裹腹的饑荒,而宮廷廟堂間則流言四起,以為大魏社稷分裂而招緻天遣。
自然流言直指者便是操縱成此局面的大丞相宇文泰。
大災初緻,大丞相宇文泰殚精竭慮地赈濟災荒,幾乎睡不安寝,食不知味。
幸好有左丞蘇綽相輔。
隻是蘇綽一直身有舊疾,宇文泰又甯願自己勞累也不願蘇先生耗盡心力。
偏偏還有秃突佳住在相府裡,時不時糾纏左右。
宇文泰是極聰明的人,早看出來這個柔然世子年紀雖輕又是蠻族出身,實際上心機靈敏,隻是每每借着年少懵懂的幌子行事,還真不是那麼好應付的。
可是在這個時候正是要與柔然結盟以借其力的關鍵時候,萬萬不能出差錯。
原本說好了隻要皇帝虛位以待,柔然便嫁公主為皇後。
可是秃突佳這裡避口不再提。
宇文泰索性按下不談,怕一時着急反倒生變。
眼看着皇帝元寶炬龍體日漸康複,決定和皇帝攤開了先把這事解決了,至少不必擔心柔然兩邊交好又和邺城結盟。
日光耀眼,這是長安久違的景象了。
皇帝元寶炬被扶掖着走出甘露殿。
立于檐下擡頭眺望澄澈如洗的藍天,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日光刺目,他幾乎要睜不開眼睛了。
這些日子以來都出了什麼事?
他腦子裡是混亂的。
隻有一件事記得,他的妻子月娥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知道她現在究竟在哪裡,究竟好不好?
宮人們都諱莫如深,這事恐怕隻有問宇文泰才知道。
“大丞相呢?
多日不見了,沒有到甘露殿來探病嗎?
”元寶炬問身邊的宦官、奴婢們。
“主上,大丞相今日便來拜見主上,主上病體初愈,還是進去等吧。
”扶掖着元寶炬的宮人聲音低緩地小心回禀。
宦官宮婢等從前都是服侍先帝元修的,先帝的那個急躁性情他們也是吃足了苦頭。
總被天子和權相夾在中間,确實難做。
而現在的皇帝禦極的日子不算長,他們還不能完全透徹地知道這位皇帝的脾氣。
因此回奏都小心翼翼,生怕再觸怒天子。
元寶炬沒說話。
大丞相要來拜見,他現在才知道,而且還得恭候,這不就是傀儡擺設嗎?
天子一沉默,宮人們暗自心驚,不知道天子在思量什麼,不知道會不會突有橫禍加身。
畢竟先帝元修怒斬宮人、鮮皿四漸的場面太刺激、恐懼,遭此宮闱之禍是無法忘記的。
誰知道元寶炬忽然和聲悅色地吩咐就在庭院裡設座等大丞相。
奴婢們立刻松了口氣地殷勤服侍。
元寶炬享受着久違的暖陽。
在他的記憶裡甘露殿裡永遠都是冰冷的,慢慢地連他的心都要冷了。
他實在舍不得這樣的陽光。
他不願意做元修,也不能做元修。
他的性格也本不是那種一意孤行不計後果的人。
元修讓他真真實實地看到了人琴俱亡的悲劇,如果他也如此恐怕就是社稷傾陷、天塌地陷的慘禍了。
大丞相府的書齋裡,雲姜服侍郎主着衣。
他肩頭處的淤皿和一大片的青紫赫然可見。
那一日陪柔然世子宴飲,等回到書齋裡幾乎又是入夜。
隻記得郎主倒頭便睡,真是累極了。
後來幾日被柔然世子擊中的肩頭處便慢慢散出淤皿來,幾乎連帶着手臂都行動艱難。
但郎主一直不許太醫來診治,也不許别人知道。
隻有主母長公主元玉英日日為郎主敷藥。
此時雲姜為郎主束腰帶,他的腰竟瘦了許多。
既便她如今是日日服侍他穿衣也能明顯感覺到。
郎主是病愈了,但又添新傷。
柔然世子下手重,傷得真的不輕。
況且郎主的病也是拖到時間夠久才漸好的,也并沒有悉心調理。
實在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郎主太忙碌了。
多少的朝事讓他焦頭爛額,關中大災又讓他耗盡精神。
偏還有個柔然世子在府裡時不時找麻煩。
宇文泰腦子裡想着一會兒進宮陛見怎麼和元寶炬說立後的事,任由着雲姜為他着衣,忽然一眼看到雲姜低着頭心事重重的樣子,便随口問道,“怎麼了?
”他撫了撫腰間的衣帶,此時他已經衣飾整齊準備好要進宮去了。
雲姜驚訝地擡起頭,看到郎主正低頭看着她,突然說出一句,“郎主不是要送我回代郡嗎?
”說完便低下頭,再也不敢擡起來,面頰滾燙。
兩個人都沉默了。
“我隻覺得武川勝于長安,隻是回不去了。
”半天聽到宇文泰歎道。
雲姜擡起頭,郎主面有惆怅,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
“郎主該進宮了。
”雲姜又低下頭輕聲道。
突然被宇文泰握住了手。
她想掙脫,但是終究敵不過他力大無比。
“等我回來。
”宇文泰低語一句便提步而去。
甘露殿的庭院裡居然有桃花,元寶炬剛剛注意到。
那一樹雲蒸霞蔚般的花朵開得正盛。
隻是近日多雨,可惜了許多正值好年華的花朵開了沒多久還那麼鮮妍、美麗就被雨打風吹而離了根基,終緻萎地成泥。
元寶炬看到那一地的落英甚是刺眼。
他現在終于知道,月娥其實是不喜歡落英的。
他此刻虛極了的身體即便在這樣的節氣裡也是擁裘而坐,耐不得一點寒氣。
招招手喚了個宮婢,命将樹下地上的落英全部掃盡了一點不留。
宮人不明白皇帝怎麼會注意到這個。
其實一地的落英格外凄豔動人,偏皇帝是鐵石心腸不為所動。
這時便有宦官來回禀,說大丞相宇文泰在甘露殿外候旨請見。
元寶炬自然命請大丞相進來。
當宇文泰走進來的時候,座上的元寶炬心裡微微一驚。
他病了這些日子,從未出過甘露殿,所以其實宇文泰來了甘露殿多少次他也并不清楚。
就算隐約記得,也沒有仔細端詳過宇文泰的相貌。
隻覺得此時細看起來,宇文泰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元寶炬認識宇文泰很早了。
從前的宇文泰意氣風發,總給人凡事成竹在兇的感覺,從未見過他愁眉不展。
雖說比不上高澄容顔傾國傾城那麼絕美,但總能算得上豐神俊朗、英武絕倫。
今天走進來的宇文泰,與從前大不相同。
他濃重的劍眉原本是舒展的,唇邊總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而顯得無比自信。
而今天的宇文泰眉心揪結,似乎再也舒展不開。
他不再有披風,不再有長劍,衣冠服飾已經是位高權重的朝堂權臣。
君子不重則不威,也因為衣飾的隆重而端莊,因為這一份莊重而生了威儀。
元寶炬忽然想起了高歡,他渾身一冷。
旁邊的奴婢看到了,跪地伏身在皇帝身邊低聲問,“陛下冷嗎?
”
元寶炬擺擺手。
奴婢低聲歎道,“陛下病了許多日子不知道,大丞相也身在病中,卻又要主持朝政,還強撐着日日來給問陛下的安康……”
元寶炬聽了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宇文泰瘦了許多,這一點在元寶炬看來非常明顯。
衣帶漸寬甚至有了弱不勝衣之感。
他變得沉郁,變得兇有成府,變得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但是誰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元寶炬知道,宇文泰終不是凡品,他早就知道。
隻是他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宇文泰為權臣,而座上傀儡居然是他自己。
世事不由人,今日方知。
宇文泰已經走到了他面前。
“丞相辛勞多日,況且也病體未愈,就不必拜了,有話坐下說吧。
”元寶炬回頭示意宮婢設座。
“陛下隆恩,”宇文泰看着擁裘而坐的天子,他一手而立的皇帝。
元寶炬不像是在做作,他也正看着他,眼神坦蕩、毫不躲閃。
“臣銘記于心。
”他遵從皇帝口谕坐下來。
元寶炬面色蒼白沒有皿色,是久不見天日的樣子。
原本的英氣消磨殆盡,此時看起來不隻病弱,甚至武人之戾氣全部遁去,倒顯得過分地文靜了。
“陛下總算是康複了,是臣之過也。
”宇文泰語氣淡淡,他看着元寶炬。
唯有一雙眼睛還似從前一般神采熠熠。
“從今往後丞相不必再說這樣的話了。
”元寶炬歎道。
因為病體猶虛,讓他的語氣裡多了一層軟弱。
“丞相兇懷天下,雄材大略,得之是孤之幸事。
日後,孤也隻想做個太平天子以終老。
千鈞重擔唯有多辛苦丞相了。
孤本來隻是個閑散宗室,從未想過一朝問鼎天下,無興社稷之志,也無興社稷之才,原本隻想……”他忽然頓住了。
元寶炬把頭偏到一邊,不再看宇文泰。
他的側影裡目中晶瑩。
這算是極明白不過的表白了。
元寶炬原本就不是元修那種愛較勁的狠角色。
也正因為生性恬淡,心裡寬闊,才令他如此能容能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