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孟欣帶劉婷去了醫院,好好為她檢查了一番,也從她的嘴裡得知身上那些傷果然是她父親下的狠手。
“你先别回去了。
”孟欣帶她到停車場說,“去我家住幾天。
”
劉婷站在孟欣的車外,沒有任何被救贖的感動:“去你家住幾天?
什麼時候再回去?
”
孟欣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劉婷從不覺得自己能擺脫她的家。
那是她貧窮的根源,是系在她魂魄中的命運。
她也不是沒得到過别人的救助,可大多數的幫助隻能幫她一時,她終究是要回去的,終究是要回到她爸爸身邊,回到屬于她的生活裡去。
她早晚要再踏上浮橋,早晚要回歸宿命。
孟欣走下車,站在劉婷面前和她對視,沒有任何哄騙的語氣,像對待成年人一樣對劉婷說:“我會盡我所能和你父親談判,但如果他不徹底改變對你的态度,你别回去了。
我不會讓你回去。
”
劉婷眼睛轉了轉,問道:“那我去哪裡。
”
“在我身邊。
”孟欣斬釘截鐵地回答,沒有一絲猶豫。
劉婷這才直視她。
孟欣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些和藹的笑意,側身将副駕的門讓了出來:“現在可以上來了嗎?
”
那是劉婷第一次坐私家車,她甚至連開門關門都不确定該怎麼做才是正确的。
孟欣一聲不吭地幫她開門,系好安全帶,沒有任何暗藏優越的語言,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孟欣安靜又充滿力量,在陌生的環境中讓劉婷舒适,踏實,特别意外又觸動内心地,她感覺到了什麼是“尊重”。
孟欣住的地方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區,因為回來很晚,小區裡停滿了車。
孟欣帶着她轉了一大圈都沒能找到停車的地方,隻好再開出來停在對面的馬路上。
兩人下車,孟欣拉着劉婷的手穿過深夜的馬路。
時過境遷,過往有很多細節都可能不記得了,但總有那一刻的感覺殘留在腦海中。
流亭記得孟欣身上的香水味,有些梨花的香味,又帶着無花果的清甜,和孟欣這個人襯得不能再襯。
劉婷在孟欣家住了下來,一連兩周的時間孟欣每天開車帶她上學放學,還拽着劉婷的班主任一起去劉婷家做家訪。
劉婷的班主任就去了一次,和孟欣一起被劉婷他爸給打了出來。
班主任看見劉向軍手裡拿着的那把菜刀時就吓脫了相,二話不說往外跑,鞋都沒來得及穿,自己不留心腳下,還踩到了爛菜葉摔斷了手。
“幹嘛要管這種事!
這是學生的家務事,别人插不了手的!
”班主任手臂挂在兇前,對孟欣一頓發洩,“就算你能管一時,能管一世嗎?
被打的小孩有那麼多,每個你都要管?
你怎麼就這麼閑。
”
孟欣聽他這麼說也怒了:“什麼叫我閑?
你是她的老師,難道能任憑自己還未成年的學生被家暴?
你怎麼忍心?
”
“我也想幫。
”班主任很坦然地說,“但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力。
孟老師,我勸你一句,這事你也别管了,那個劉向軍看着就是個流氓,他賭博吸毒,還是個□□犯,說不定他還殺過人你知道嗎?
你年紀輕輕又是個女老師,小心把自己搭進去。
”
孟欣滿滿地看了班主任一眼,沒反駁他。
她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彼此永遠無法互相理解。
多說無益,孟欣走了,繼續走自己覺得正确的道路。
劉婷住在她的孟老師家裡已經有一周的時間。
孟欣去家訪了好幾次,都沒能和劉向軍好好說過話,哪次去劉向軍都酩酊大醉,不是想要揍人就是想動手動腳。
孟欣也明白劉向軍是個不能說道理的人,她問劉婷還有沒有其他親人,劉婷說沒有。
孟欣直接向公安局報案,公安上門調解時劉向軍一反常态,對公安大吐苦水,說有人綁走了他心愛的女兒,他非常着急,希望公安同志能夠幫他找回來。
公安問他是否對女兒家暴,劉向軍難以置信道:
“我怎麼可能家暴我女兒?
她是我的命根子!
可能是她考試沒考好我罵了她兩句,她脾氣大又有人居心不良地教唆,這才離家出走了。
哎……都怪我,以後我再也不罵她了……”
劉婷身上的傷早就好了,公安勸她先回家,劉婷不願意。
孟欣也覺得不可行:“如果她爸爸再打她怎麼辦?
”
公安說:“你們可以向居委會反映,也可以向我們報案。
”
說起來是輕巧,可孟欣明白完全不是那回事。
她不可能再放劉婷回去。
孟欣讓劉婷好好在她家待着準備期中考,有一晚,一個陌生男人來她家見到了劉婷,兩個人在走廊上說了很久的話,直到深夜孟欣才進屋。
劉婷幫她拿拖鞋時發現她臉上有淚痕。
“那是你男朋友?
”劉婷問道。
孟欣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回答她的問題。
“我在你這兒待着,是不是妨礙到你了?
”
孟欣上前摸了摸她腦袋道:“快要期末考了,你好好複習,其他不用管。
”
“怎麼可能不管……”劉婷小聲嘀咕道,“你是因為我的事才惹上麻煩的啊。
”
孟欣盤腿坐到客廳的茶幾邊上,歪着腦袋對她笑。
盡管這個微笑帶着明顯的疲憊,甚至眼睛一圈的紅腫都還沒消退,但這笑容卻令劉婷癡迷。
“你是我的學生。
我說過,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孟欣說,“這世界不止有讓人難過和絕望的一面。
你相信我,它沒那麼好,卻也沒那麼壞。
”
劉婷從來沒奢望過什麼,也從未相信過什麼,孟欣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可她身上有種讓劉婷安心的氣質,甚至讓她想要試着去相信一些什麼的沖動。
劉婷坐到她對面,點了點頭說:“我相信你。
”
孟欣望着她笑得欣慰。
劉婷知道,孟欣對她而言非常重要。
孟欣是她的救命稻草,正因為孟欣的存在,她想再試一次,再一次努力去了解這個世界,接納這個世界,再一次試着向未來前進。
每當從冰棺中醒來時,流亭都會問自己:如果當時孟欣沒死,她會不會一直陪在她身邊,當一個最最普通的“人”?
她隻想要平凡地活着,陪在孟欣身邊。
隻可惜命運沒給她這個機會,也沒給孟欣未來。
從小到大,無論是電視上還是書裡,大家都在拼了命地輸出一個價值觀――要當個好人。
為什麼要當個好人?
流亭問自己,孟欣這麼好的人都沒能擁有美好的人生,甚至在最美好的年紀以非常屈辱又悲慘的方式離開了這世界,當個“好人”究竟有什麼好處?
劉婷期中考考得不錯,在孟欣的指導下她數學考了118分,唯一錯的那道選擇題是因為粗心填錯了答題卡。
孟欣看着她的成績單很開心很感慨,可劉婷能發現她笑中帶着一點苦味。
“怎麼了?
”劉婷問她。
孟欣苦笑:“沒什麼。
”
“和男朋友分手了?
”
孟欣驚訝:“你怎麼知道?
”
“那個男的很久沒來了,前幾晚我聽到你在廁所哭。
”
孟欣:“……”
“是因為我麼?
”
“怎麼可能。
小孩子不要管那麼多,你哪會懂大人的世界。
”
“嗯,我不懂。
”劉婷說,“我隻是不想看你難過,不想成為你的累贅。
”
“你好好學習就行,别的不是你應該考慮的。
”
劉婷多希望這就是她家,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她媽媽。
孟欣不止有媽媽的感覺。
在劉婷心裡還有另一種,非常微妙,無法形容的感覺。
又是一個七月半,鬼門開。
因為期末考劉婷考進了年紀前十,孟欣很開心,帶她去外省玩了一圈剛回來。
劉婷推着行李箱,不讓孟欣提任何東西。
“小鬼。
”孟欣敲她腦袋,“裝什麼大人啊。
”
劉婷得意地笑道:“我很快就是真正的大人啦!
”
兩人一路嬉笑上樓,孟欣問她有沒有向往的大學。
劉婷說要考本省的。
“本省哪有什麼好大學?
你應該考到G城去。
”
“本省是沒什麼好大學。
”劉婷說,“但是有你啊。
”
孟欣哈哈笑:“哎喲,你這麼離不開我,真要成我女兒了……”
正要開門時,劉婷感覺身後有人,心裡猛地一顫,鑰匙掉在地上。
“怎麼了?
”孟欣把鑰匙撿起來,看劉婷往漆黑的樓道裡張望。
黑暗裡沒有人,沒有聲音,隻有專屬于夜晚的詭秘。
“沒,沒什麼。
”劉婷覺得自己多心了。
剛才她分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酒在酒瓶裡晃動的聲音,甚至聞到了難聞的酒肉和烤煙混合起來的味道――那味道總是能在劉向軍身上聞到。
“進去吧。
”孟欣開門進屋,兩人都很累,洗完澡之後便睡覺了。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
旅行的勞累遍布全身,劉婷很疲乏,但她一直無法徹底進入睡夢中。
她心裡不踏實,時不時被雷聲驚醒,不住地往窗外看。
雷聲撕裂天空,閃電将黑夜照亮。
劉婷不敢閉眼,總覺得下一刻大地怒白之時,她會在窗戶上看到一個男人的黑影。
又是一陣洪雷,劉婷猛然聽見一聲尖叫聲。
她迅速坐了起來。
屋外雷聲滾滾,尖叫聲已然不見。
她不知道剛才那聲是真實存在還是她幻想的。
不行,她實在太害怕,再也無法獨自睡覺。
劉婷抱起孟欣送給她的小熊玩偶打開了卧室的門。
屋外漆黑一片,她想要去開客廳的燈,忽然腳下踩到了什麼。
她停住了腳步,一動不敢動,呼吸都停止了。
這觸感像是,人。
一陣熟悉的臭味在黑暗的客廳中彌漫,那是酒肉和烤煙混合起來的味道。
天邊一道閃電劈下,客廳中驟然大亮。
劉向軍将皿淋淋的菜刀舉過頭頂的猙獰表情是劉婷此生最後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