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非池心裡一片哀涼,涼得她骨子裡都發冷。
她想不明白,這世上的幸福為何會如此短暫,方才還是歡聲笑語,轉眼便是悲歌四起,毫無防備地噩耗可以将她從天堂猛然拉入地獄,未給她做半分準備的時間。
她自沉重的昏睡裡醒過來,卻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過去的,隻是睜眼看到石鳳岐坐在床頭等,一見着她睜開眼睛,石鳳岐連忙問道:“你怎麼樣?
有沒有不舒服?
”
魚非池搖搖頭,她嗓子痛得厲害,感覺有點說不出話。
“你吓死我了,怎麼突然就暈倒了?
”石鳳岐倒了點水喂她,扶着她身子靠在自己兇口,喋喋不休着:“你這些天真的累着了,身子骨都垮掉了,好好養段時間吧。
”
“我睡了多久?
”魚非池問道,她覺得她睡了很久,就是那種跟以前在邺甯城時一般的,一旦昏迷過去,就不知道自己要用多長的時間才能醒過來的久。
她無法确定時間,但她知道,她一定昏迷了好些日子。
“兩天,怎麼叫都叫不醒你,你都不知道有多吓人。
”石鳳岐後怕一聲,“你說你也是,别大師兄沒倒下,你先撐不住了。
”
聽到大師兄三個字,魚非池鼻子一酸,轉過身子撲在石鳳岐懷裡擡不起頭。
石鳳岐輕輕拍着她後背,心疼她,也心疼大師兄,心疼得不知該怎麼勸這兩人才好,隻能安慰着:“這些日子,你就好好陪陪大師兄吧,剩下的事我來收尾就行。
”
魚非池在他懷中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沒想到,韬轲師兄會用這樣的方法對付季瑾,石鳳岐,我對不起季瑾,對不起大師兄,辜負了他們對我的信任,是我沒用。
”
都能感受得到她的眼淚打濕了自己兇前的衣服,涼涼的淚水浸過石鳳岐兇口的肌膚,石鳳岐心想着,為何你心疼那麼多人,覺得有愧于那麼多人,卻從不想一想,原來這一切都跟你沒關系呢?
何必要把這些人的責任都攬在你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你,白衹哪裡有現如今的局面?
“函郡隻有季瑾才守得住,也隻有她去了,白衹大軍才會服從那樣的命令,不怪你,非池,如果有另一個人可以代替她,你又怎會讓她離開窦士君身邊?
她又怎會中韬轲的計?
”
“你不是天上的神仙,你算不到所有的事情,總會有漏掉的地方,我們這些凡人,隻要能把這些漏掉的地方都補齊,便是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不要太自責,你不是無所不能的,你隻是一個普通人,會難過,會哭,會傷心的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弱點,也有普通人的不足,你要接受這樣的事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相信我,非池,不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
“可是,就算我守住了白衹,讓白衹百姓免于戰火,卻失去了大師兄,失去了季瑾,這樣的勝利有什麼意義呢?
我隻想他活下去,石鳳岐,我不想看到我們七人厮殺,我很怕,我怕有朝一日,你也會變得跟大師兄一樣,跟韬轲師兄敵對,跟初止師兄敵對,跟向暖師姐敵對,我真的好怕,石鳳岐,我做不到的,我沒有那麼勇敢,我真的,做不到的。
”
頭一次,換石鳳岐無話可說。
他知道,魚非池的擔心終有一日會變成事實的,她不是預言家,她隻是知道,這一切終究會發生,無法逃避。
他隻能輕輕地拍着魚非池後背,安撫着她激動的情緒,但願有一日,他可以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保護她,保護到她不用面對這一切吧。
“小師妹。
”
門口傳來窦士君中氣十足的聲音,全然不再有前兩日的病态,那半仙丹真是靈丹妙藥,還了窦士君最後的回光返照,讓他如個未受過病難折磨的健全之人一般,生龍活虎地站在這裡。
魚非池從石鳳岐懷中擡起頭來,看着笑語晏晏望着自己的窦士君,他越是這般什麼都好的樣子,魚非池看了,越發難過。
“不要哭,小師妹你還是笑着最好看。
”窦士君伸手擦了擦魚非池臉上的淚痕,那雙手也有了溫度,不再像當初那般冷冰冰的。
“大師兄……”
“大師兄現在很好,比以前時候都要好,我也聽說了你做的事,你真的是很厲害,敢下這樣的兇險招數,後面的事情,交給大師兄跟石師弟吧,這些日子,好好陪大師兄說說話,好不好?
”
他笑得真好看,就像沒有經曆過那麼多的災難一般,依舊用他最好的溫柔來寬厚地對待着他的師弟師妹,疼着他們,寵着他們,像個兄長那樣的,愛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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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非池還能說什麼呢?
她什麼也不能說,當她的大師兄在生命倒數的最後日子裡,都能這樣樂觀豁達地對待着将要完結的生命,魚非池隻能陪着他,走完最後一程,雖飽含心酸,但仍應笑着面對。
說來也是奇怪,魚非池面對着石鳳岐的時候,總是脆弱,想哭得不得了,覺得自己是個懦夫,無法承受住這些事情。
可是當她面對此時笑意盈然的大師兄時,卻陡然堅強起來,她清楚地知道,在大師兄最後的這段時間裡,她不該終日以淚洗面,讓他擔心,該要陪着他笑,陪着他鬧,就像往年那樣,或許,那才是大師兄想看到的。
所以魚非池能笑着跟窦士君說話,哪怕眼眶還泛着微紅。
“羞不羞,這麼大個人了,還哭得這麼難看。
”石鳳岐見魚非池心情緩和一些,開了些玩笑逗她。
魚非池提着他衣袖擦着鼻涕,翁聲翁氣地說:“你們又不是外人。
”
眼見兩人關系這般融洽,窦士君也受了感染,眼中笑意多了些,理着魚非池鬓角碎發,看着石鳳岐笑聲道:“她啊,就知道胡鬧,也就石師弟你能受得了她。
”
“那可不,換個人早讓她氣死了,所以你要趕緊着抓緊我,沒了我可就沒人要你了。
”石鳳岐近來這喜慶勁兒,已經能在十裡八裡外就感受到了,隻要魚非池還願意跟他鬧,他就覺得比什麼都好。
石鳳岐最近在給魚非池洗腦,反複地說世上除了他以外,不會再有人願意娶魚非池,因為魚非池跟他親過嘴了,所以魚非池就是他的人了。
魚非池對此幼稚得令人發指的言論表示沉痛扼腕,怎麼好好的人,說傻就傻了?
見魚非池連連橫睨石鳳岐,眼神一陣兒一陣兒的不屑,窦士君點着她額頭,笑道:“你呀,不知足,像石師弟這般死心塌地的男子,你上哪裡找?
”
魚非池一本正經地大言不慚:“憑我的美貌與智慧,要找死心塌地的男子,滿大街都是!
”
石鳳岐聽得一陣兒一陣兒臉皮發抽,就算不要臉皮,也要有個下限吧?
三人說了這許多閑話,大多都是與正事無關,後來窦士君對魚非池說:“現在大師兄醒了,你就不要再操心白衹這些事了,好好跟石師弟兩人在一起。
”
“好,知道了,都聽大師兄的。
”魚非池一下一下點着頭賣着乖,又說:“不過大師兄呢,你剛剛醒過來,就再休息兩天,過這段時間過了,再來操勞。
我巴不得把這國相的重責甩給你,自己落得輕松呢。
”
她不動聲色地把窦士君的提議給否了,暗藏着她的心酸不露,把話說得很漂亮,窦士君也不好說她什麼,隻是看了石鳳岐一眼,想着有他在小師妹身邊,總不會有什麼問題。
窦士君的事,未出一日就傳到了該聽之人的耳中,商向暖與初止也得知了半仙丹的事,得知了季瑾的事,他們既為季瑾唏噓悲傷,也為窦士君難過心酸,還有對韬轲此番行事的震驚不解。
他們似乎不願來見魚非池,無顔相見。
遠在商夷的韬轲幾壇酒醉得不醒人事,下人躲開老遠不敢接近,偶爾聽得他自己喃喃自語:“大師兄,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服用半仙丹,季瑾你又為什麼拼了命也要拿到那顆藥,我沒想過讓你們死的,我隻想要函郡而已,你們為什麼要這樣?
”
韬轲當然做不出謀殺窦士君的事情來,他不是蘇于婳那般狠得下心腸,斷情絕義之人,他隻是想利用那顆藥作引,引季瑾大軍出城,他可以破開函郡,直取白衹。
樹木因為滿樹春花四處綻放而美麗,歌聲因傳頌四海而動聽,故事也一樣。
因為有太多的出其不意與料想不到,就能圍繞着故事的主幹而延伸出無數的分支,這些分支是故事的四處春花與歌聲飛揚,有了這些,故事才顯得曲折動人,令人唏噓。
季瑾的單騎出城,就是這大故事裡的小分支,誰也料不到,誰也猜不準的小分支,人不是草木,無法依着旁人的所思所想而生長出最完美的樣子。
正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做出屬于他自己的決定,哪怕這些決定不完美,有殘缺。
卻也正是有了這些殘缺,才有了龐大複雜,精彩紛呈的故事。
哪裡總是有完美呢?
于是所有人都不原諒韬轲,所有人都覺得,韬轲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來呢?
不會有人知道,韬轲從來沒有想過要害死窦士君,哪怕與他作對到此番地步,他也沒想過,要取走窦士君的性命。
對敵手最大的尊重是打敗他,而不是殺死他。
更遑論,他們原本就是同門情深的師兄弟。
事情已發生,一切無可回頭,韬轲再怎麼厲害,再怎麼能算,也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
季瑾已死,窦士君服藥,未來的結局,已提前寫好,韬轲,他一敗塗地,衆判親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