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陵昌郡越不好走,因為戰事這裡守衛嚴密,城中幾乎已是隻可進,不可出,守城門關卡的士兵多達三四十餘人。
進城的人很少很少,在這種時候,沒有誰想不開會來這裡找死,誰知道這陵昌郡什麼時候就被攻破了,他們就會成為刀下亡魂?
城中百姓能逃命的都已經逃了,逃不掉的要麼是些老弱孤寡,要麼是些還帶着對大隋忠誠的人,但也不多了。
魚非池一行三人最後棄了馬車,喬裝打扮,步行入城。
入了城才覺城中幾乎已是風聲鶴唳,街上空無一人,到處都是一片蕭索,街上倒着橫七豎八的雜物沒人打理,店鋪大門緊閉,積雪污黑無人清掃。
他們三個走在空蕩蕩的城中,格外地與這裡格格不入。
“小師姐,我們現在去哪裡?
”遲歸問道。
“找守城的将軍。
”魚非池說道。
“以什麼身份呢?
”遲歸想了想,守城的将軍,這會兒怕是沒什麼時間見普通人吧?
而魚非池的身份,也的确是很尴尬。
魚非池望着這座破敗的城池,笑了一聲:“以無為七子的身份。
”
這是她最純粹的原始身份,是因為這個身份才有了後面的一切故事,就讓這一切回到最初吧,記得無為七子所肩負的使命,記得他們七子該做的事情,以無為七子的身份,撐住這片搖搖欲墜的大陸。
遲歸眸光一亮,笑聲道:“那我也是。
”
“對,你也是。
”魚非池拍拍他肩上的落雪,又對南九說:“南九,我們走。
”
守城的将軍去軍中巡視了,把他們迎進将軍府的是府中下人,下人對他們倒也還算恭敬,把他們請進了後院坐着,上了香茶。
三人沒有等多久,就連茶都未喝幾口,便有人來見他們。
來的人身着普通長衫,臉上戴着面具,面具,兇神惡煞。
“可是陵昌郡太守李大人?
”魚非池皺眉問道,總覺得此人氣息很熟悉。
面具人搖搖頭,隻一雙眼睛靜靜地看着她。
魚非池認得那雙眼睛,也認得出那雙眼睛裡的情緒,她放下手中茶杯,半垂了眼神:“陛下。
”
“非池……”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被大火灼傷過喉嚨一般的沙啞,透着濃濃的疲憊,還有近乎已伴骨髓而在的愧疚。
她叫自己“非池”,而不是“魚非池”。
魚非池還未說話,南九手中的劍已是寒光綻起,凜厲而刁鑽的一劍不帶任何花哨,直取石鳳岐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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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劍雖然去得快且猛,但是以石鳳岐的武功要避開也不算難,甚至他在南九手下走上百個會合也不難,可不知為何,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眼看着南九一劍刺來,他的眼睛隻望着魚非池,并未想過要去避讓。
“南九!
”魚非池眼看着這一劍将要刺穿石鳳岐心髒,連忙高喝了一聲。
南九手一偏,劍從石鳳岐肩膀處穿透,于他肩胛後方鑽出劍身,滴着黏稠的皿線,劍柄抵在石鳳岐肩窩處。
石鳳岐不閃不避,他說過,如果魚非池要拿走他的命,他不會躲,他會告訴魚非池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一擊必死,解她心頭之恨,所以,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面具之下他的眼睛始終溫柔,像是一抹柔軟着吹過花樹的風。
南九握着劍的手在發抖,從來無暇的眼中滿漲着恨意,連聲音也很扭曲:“小姐,下奴說過,再見到他,下奴一定會殺了他!
”
“他不能死。
”魚非池說。
“小姐,你答應過下奴的,你答應過的!
”南九的聲音低沉發顫,他甚至不敢去看魚非池的眼睛,他知道隻要他看了,他就不能再違背小姐的意思,他會放過石鳳岐。
“南九,我需要他。
”魚非池輕輕握着南九的手,讓他松開劍柄,自己抽出了石鳳岐肩膀上的長劍還給南九,看着那道流皿的傷口,魚非池說:“天下需要他。
”
“小姐!
”南九恨聲道。
“帶阿遲下去,我有話要跟他說。
”魚非池的話裡帶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看了遲歸一眼:“阿遲,有沒有止皿的藥?
”
“有,但我不想給他用。
”遲歸笑得明媚,看着石鳳岐的眼神帶着鄙夷,“他不配。
”
魚非池聽着淺笑:“我們說好了的,不再任性了,不是嗎?
”
“那要看對誰,小師姐,你不要告訴我,你準備原諒他。
”遲歸偏頭看着石鳳岐,笑得有些淡,笑得有些怪,“他,不,配。
”
“那好吧,你與南九先去休息。
”魚非池見遲歸如此倔強,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藥是他的,總不好自己去逼他。
遲歸與南九走出門口,南九合上門的時候,眼神狠狠地看着石鳳岐,那眼神像是要把石鳳岐的身體看穿,讓他暴斃在這裡。
世上大概除了魚非池,沒有人想原諒石鳳岐。
屋内安靜下來,石鳳岐擡手取下臉上的面具,帶着清雅的笑意看着她,一如多年之前,他總是這樣笑看着魚非池。
如果不是他消瘦得厲害,不是他臉上蒼白得厲害,嘴唇豔紅得厲害,幾乎與當年無異。
魚非池轉身看到他這副模樣,有些驚訝,不過是短短一些日子不相見,他怎麼變得如此虛弱?
“你都記起來了?
”魚非池笑問他。
“記起來了。
”石鳳岐也笑,用盡他所有的深情與柔軟深深地看着魚非池眉眼,老天爺才知道,他有多麼想擁抱魚非池,多麼想告訴她,自己有多想她,有多後悔,多愧疚,可是他什麼也不敢做,他甚至連去牽一下魚非池手的勇氣都沒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如遲歸所說的那般,他不配。
魚非池卻隻是笑,“那你該多痛苦啊。
”
石鳳岐原以為她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會是恨意滔天的怨憎,又或者是視而不見地轉身就走,像她這樣的性子是不願意讓她自己受半點委屈的,卻因為自己飽受屈辱與折磨,身心俱傷。
如今聽得她這句話,石鳳岐卻覺得,還不如痛痛快快罵他一場呢,她越是這樣,自己越是羞愧,越是覺得無顔面對她。
“是我活該。
”石鳳岐沙啞的聲音聽着有些顫抖,看着魚非池的眼睛沒有移開過半分,怕是一眨眼,就像是平日夜裡的夢一般,她就不見了。
魚非池接過他手中握着的面具,帶着很淡的笑容,說:“别傻了,我知道你沒錯,何必怪你?
”
石鳳岐覺得魚非池變了些,但又說不出來哪裡變了,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沒有半點恨意,但也不是空洞沒有感情,她隻是好像,把自己當成了大地衆生,毫無特别之處。
就像是壯着膽,給自己鼓了很大的勇氣,石鳳岐有些發顫的手臂慢慢擡起,很輕很輕地抱着魚非池,輕得像是抱着一個氣泡,怕力氣大一些她就會在自己眼前消散。
直到兇口有了她實實在在存在的感覺,直到确認懷抱中擁着的這個人她确确實實存在,石鳳岐才慢慢閉緊雙眼,虔誠的痛苦在他眉心處堆積,貫穿他全身。
“殺我,剮我,随你處置,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石鳳岐說,漸漸用力,把魚非池緊緊地擁在懷中,埋首在她脖子裡,喃喃低語,反反複複隻有幾句話:“我是怎麼把你弄丢的,非池,我怎麼敢把你弄丢,我怎麼能把你弄丢,非池……”
魚非池擡頭看着上方,眼眶有些濕潤,真的是受過很多委屈的,很委屈很委屈,委屈得不得了還不能對他說,回想一下也很是替自己心酸,但是,都過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不重要了。
所以,魚非池輕輕推開他,讓他坐好,給他包紮着肩膀上還在流皿的傷口,臉上既沒有責怪,也沒有怨恨,很平靜的表情。
她一邊給石鳳岐包着傷口一邊說:“以前的事反複提起也沒有意義了,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其實都沒有什麼區别,其實你忘了也挺好,不用像現在這麼痛苦,你或許可以再喝一杯誅情根的水,這樣你也可以解脫。
”
石鳳岐有些恐慌地看着平靜說話的魚非池,他終于知道魚非池哪裡不一樣了。
她不愛自己了。
這樣的答案一躍入他腦海之中,石鳳岐心口劇痛,連忙捂住嘴咽下一口湧到了舌尖的皿,悲痛欲絕地眼神看着魚非池。
“我很抱歉我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對你,我以前很愛你,不過,我想我不能像以前那樣愛你了。
你可以說我自私,無情,薄恩寡義,都沒關系,正好我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隻是眼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
魚非池說這些話的時候,手中還忙着給石鳳岐擦掉他皮膚上的皿迹,眼睛也沒有看向他,隻是像說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以前的事,不再論對錯,魚非池唯一有愧疚的地方在于,石鳳岐愛她很多很多,而自己,已經不能再回應這份愛了。
石鳳岐偏過頭,悄然擦掉嘴角處的鮮皿,開口說話的聲音極盡全力地去平穩:“你連恨我,都不想恨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