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生在前世,看見兩個姐姐模樣的丫鬟,長久缺愛的杜月芷該高興瘋了。
她們是常氏賞賜給自己的丫鬟,杜月芷扪心自問,從未虧待過她們。
她們都是自己的貼身奴婢,杜月芷待她們,跟待青蘿一樣不藏私心。
然而,所待非人。
誰會想到,善解人意,親如家人的丫鬟,其實是她那庶母的心腹呢?
杜月芷永不能忘記,女兒節那夜,抱琴笑吟吟給自己端來的那杯暖酒,也不能忘記,畫壁污蔑自己與人私通,拿出的那些肮髒證據。
這兩件事,兩度扭轉她的人生,一個,讓她堕入深淵,一個,讓她無辜慘死。
今天見到兄長,她本以為來的丫鬟會是青蘿,卻沒料到來的是抱琴和畫壁。
怎麼,常氏現在就忍不住,要派自己的親信來監視自己麼?
杜月芷心中冷笑。
所謂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她将臉埋在杜懷胤肩頭,臉一抹,就是個可憐巴巴的樣子。
抱琴和畫壁口中說着甜蜜的話語,擡頭,自家少爺坐在馬上,懷裡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身量未足,穿着粗布衣裳,臉和衣服都髒髒的,喜歡縮成小小一團,緊張而膽怯,小家子氣十足。
看樣子,毫無攻擊力。
出府前,夫人千叮萬囑,讓她們嚴密監視的人,就是這麼個弱不經風的小丫頭?
抱琴和畫壁對視一眼,會不會小題大做了?
杜懷胤見丫鬟出來了,跳下馬來,朗聲道:“月芷累了,你們将她帶到馬車内歇着,明日到了縣城,再好好休整一番。
”
兩個丫鬟對視一眼,繼而同聲:“是。
”
“月芷,這是家裡派來伺候你的一等丫鬟,伺候人最上心,你有什麼需要,盡管跟她們說。
”杜懷胤道。
杜月芷眨巴眨巴眼睛:“勞煩姐姐了。
”
兩個丫鬟暗中相視,連忙回禮稱不敢,抱琴取下手裡搭着的披風,将杜月芷裹住,噓寒問暖,親密溫柔,伺候的密不透風。
杜懷胤扶着妹妹上了馬車,畫壁在一旁搭手,忽然一腳踩不穩,撞到杜懷胤的兇口,杜懷胤當場咳嗽,面露痛苦之色,手腕卻仍穩穩扶着妹妹。
畫壁吓得跪倒在地:“奴婢撞到少爺傷口,奴婢該死!
”
口裡這麼說,眼睛卻盯着杜月芷。
杜月芷回過身來,疑道:“什麼傷口?
”說着伸手過來。
“沒事,你快上車去,夜寒風大,仔細着涼。
”杜懷胤半路擋住妹妹的小手,迎着妹妹擔憂的目光,搖了搖頭。
杜月芷聰慧,當下便明白了,隐忍不發。
“畫壁,跪着做什麼,還不起身扶着姑娘?
”
抱琴和畫壁連忙答應着,将沉默不語的杜月芷送到車内,而杜懷胤翻身上馬,在前開路。
馬車跟在後面,碌碌車聲響起。
馬車很大,四周都鋪着厚厚的毛毯,杜絕了外面的寒冷,又添了幾隻照明用的燈,溫暖明亮。
杜月芷坐在一角,聽着抱琴畫壁兩人說話。
“畫壁,方才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少爺受了傷,你不清楚嗎?
撞了少爺,吓到姑娘,回去看我不告訴夫人,讓她打你幾闆子。
”抱琴責備道。
畫壁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轉頭對杜月芷道:“芷姑娘,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杜月芷弱弱地說道:“我哥哥看起來很正常,沒有受傷啊……”
“少爺這是強忍着,怕您擔心。
如果不是因為受了傷,我們也不知道您流落在外多年。
”
“是啊,芷姑娘,其實少爺為了您,差一點就沒命了呢。
幾天前少爺不知從哪裡得到消息,知道了您的下落,要去接您,夫人卻說少爺看錯了,直鬧到老太君面前。
老太君一向寵少爺,這一次卻和夫人一樣,說少爺看錯了,還把少爺關了起來,不準他出府胡鬧。
連将軍也從百裡之外的大營回府,親自去見少爺,兩人一言不合,少爺拔了将軍的劍,朝自己兇口刺去……”
“啊!
”杜月芷小臉煞白:“哥哥……他,他怎麼會這麼做……”
抱琴斜斜看了一眼,并不心急,暗暗又試探道:“我們做奴婢的也不太清楚,隻知道争執過後,将軍答應了少爺,少爺等不及養好傷,就帶着人趕來了李家莊。
因為來的都是男人,府裡就派了我們過來照應。
芷姑娘,這十年來您流落在外,阖府無人知曉,幸好少爺與您取得聯系,這才趕了過來将您接回家。
”
好個厲害丫頭,講着講着就下套!
杜月芷柔柔弱弱,天真懵懂:“我之前孤身在養母家生活,直到今日才見到哥哥,不知哥哥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我也想感謝此人……”
“不是您傳的消息嗎?
”
“我?
”杜月芷茫然:“我都不認識杜家的人,從來沒出過鎮子……更,更不知道京城在哪兒……”
抱琴和畫壁見她是真不知道,心中也各自納悶,到底是誰把消息傳到京城裡的?
杜月芷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芷小姐,您是不是困了,請您稍等,奴婢幫您擦一擦臉,您睡得舒服些。
”抱琴從車上暖壺裡倒了熱水,擰了熱毛巾把子,杜月芷裝作乖順的樣子,沒有拒絕。
白霧氤氲,一張小髒臉慢慢露出原樣。
畫壁笑吟吟說:“芷小姐,您長得真好看,等回了府,見了您的大姐姐,她一定會很喜歡您。
”
“大姐姐?
”杜月芷露出迷茫的神情:“是誰?
”
“就是杜府嫡女,月薇姑娘,她比您大三天,身份尊貴,您見了她需要叫姐姐,還要請安。
另外還有您的嫡母以及其他幾個妹妹,都要行不同的禮。
這些禮數不可含糊,否則會被外人恥笑沒有家教。
您放心,進府前我們會教您的……”畫壁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積極給杜月芷洗腦。
果然還是那番言論,母親雖然早亡,但也為杜家生了嫡子嫡女,當時的常麗莘不過是側室,按理應是庶母。
而月薇和她是同一時刻不分先後生出來的,怎麼會比她大三天,又怎麼會是嫡女?
是算準了沒人會反對麼?
再又想到哥哥身為嫡子,居然需要以命相逼,才能将自己接回家。
杜府裡,究竟是誰要阻止她歸府?
夏媽媽去年來過李家莊,證明老太君是知道她的存在的,且不說常氏母女,單單說老太君的态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這中間,一定有什麼她不知道,且前世也忽略過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呢?
身邊還有着兩個虎視眈眈的丫鬟,杜月芷閉上眼假寐。
馬車搖搖晃晃,眼看着杜月芷眼皮越來越重,趴在靠枕上睡了過去。
抱琴輕輕撥弄了一下,叫她沒反應,看來是真睡熟了。
“看起來這麼蠢,又這般沒規矩,回府有她受的。
”畫壁冷哼,嫌擠,伸腳蹬在杜月芷腰上,将她往車裡面推了推。
抱琴用毛巾抽了她的腳一下,皺眉:“畫壁,小心她醒過來。
”
畫壁道:“放心罷,她睡得跟豬一樣,打都打不醒。
”
“那也不能掉以輕心,外面可是胤少爺。
”抱琴眉心微蹙:“這一路仔細些,自然是不錯的。
”
杜月芷面朝裡,微微彎了彎唇角。
因她早于前世兩年歸府,尚算不出這兩年間的事,倘或因自己緣故,扭轉局面也未可知。
一路舟車勞頓,杜懷胤歸心似箭,到了京城,竟隻得兩日。
“糖葫蘆哎,又酸又甜的糖葫蘆哎,兩文錢一個……”
“這是新出的簪子,還有這個,珍珠和簪花都别緻,漂亮,從宮裡流出的新品……”
“算卦啦,算卦啦,不靈不要錢!
”
杜月芷聽到外面有嘈雜市井之聲,悄悄掀起一角窗簾,大眼睛澄淨生輝。
京城一派繁華,車水馬龍,商販走夫,古玩八卦,賣字書生,來往絡繹不絕。
酒肆商鋪,亭台樓閣多得數不勝數,青石闆路四通八達,分外壯麗。
滿市皆是绫羅綢緞,又有敲鑼打鼓者從前方而來,紅轎喜袍,高頭大馬,從鬧市騰騰而過。
杜月芷看了許久,到底年紀還小,隻覺得分外有趣,好像重回人間。
離了鬧市,到了可并排而行兩輛馬車的大路,白牆黛瓦圈起的一處大宅,屋檐高高聳起,十幾級的台階,立着一隊帶刀家奴,台階下面蹲着兩隻守門石獅,獅相猙獰。
朱紅大門被巨大銅鎖咬住,金絲掐烏木的門匾上“杜府”兩字,是當今聖上親手所題,堪堪恢宏大氣,威武非凡。
一個管家早已帶人守着,見了杜懷胤,上前拉了馬道:“少爺,您回來了。
夫人說讓您帶着姑娘,從側門進去。
”
“這是為何?
”
“夫人早已收拾好小院等着姑娘住進去,隻是路遠,若從正門走,豈不上讓姑娘腳疼?
從側門進,姑娘既不用下車,也不用吹風,一舉兩得。
”
杜懷胤道:“你少說那些場面話,誰還不知道你們的那些腌臜心思!
”
管家笑道:“都是夫人吩咐的,奴才也隻是奉命行事,少爺就當賞奴才臉。
”
杜懷胤不語,倒是杜月芷讓抱琴傳話,說自己才剛回來,一切從簡,讓哥哥不必為難。
那管家心思通明,派了人去換掉車夫,高聲道:
“别叫姑娘等着,進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