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遠處響起雞鳴聲。
烏氏躺在床上,隔着兒子推了推鼾聲正香的丈夫李槐:“當家的,你醒醒,天快亮了。
”
李槐呼哧兩聲,長出一口氣,迷迷糊糊坐起來:“咋了?
”
“叫那丫頭起來做早飯啊!
我養着肚子,念兒一早就要去私塾讀書,你也要去采藥,難道還等着我做飯給你們吃?
”
“昨晚你才叫她挑了滿滿一缸水,現在還早,再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
“叫你去你就去!
”烏氏擰了一把丈夫。
李槐怕老婆,趕緊說去去去,披上衣服,開了門走到一旁的藥房,哐哐哐敲門:“芷姑娘,起床了,今天我要上山,早點做飯。
”
“知道了,李叔。
”回答的聲音稍顯稚嫩。
李槐叫她快點兒,天又冷,趕緊回房去了。
藥房裡響起簌簌整理聲,過了一會兒,門吱呀開了,一個女孩走了出來。
她穿着麻布衣衫,套着一件半舊的外襖,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身量小,紮着雙髻。
冬夜長,雞鳴聲響了,天卻還沒大亮,西山月隐現在空中,淡淡的月色落在她臉上,長黛眉,清秋眼,雖不是極豔,卻自有一番動人的顔色。
她仰頭看了看月色,然後走到廚房,拿了打火石,燒柴做飯。
因為烏氏一切以節儉為主,不許她點蠟燭,所以她拿了一根硬柴,綁了布條澆了麻油,伸竈裡點燃,立在鍋爐上,借着火光,洗洗刷刷,倒也手腳麻利。
聽着廚房裡的響聲,烏氏舒服地翻了個身,幫兒子掖掖被角。
李槐醒了一次,已經睡不着了,坐在床頭穿鞋襪。
烏氏道:“吃完早飯,你帶那賤丫頭上山,有什麼重活累活,都讓她去幹。
中午叫她趕回來給我做飯,聽到沒!
”
“念兒她娘,這孩子有名字,叫杜月芷。
”
“奧,你也知道她姓杜不姓李,又不是你女兒,你心疼什麼?
有個兒子疼就夠了!
我說你就是榆木腦袋,該享福的時候就挺屍享福,别唠唠叨叨跟個婆娘一樣!
”
“她是京城裡的大人寄養在咱家的,你不怕大人怪罪?
!
”
烏氏踹了丈夫一腳:“什麼大人會把孩子寄養在莊子裡,還是這麼窮的人家?
無非就是家裡丫鬟犯了私通罪,生了沒處養,又不敢賣,就寄養了。
以前還每月給點銀兩,她吃得少,也就罷了,現在人也大了,衣食住行花費也多了,怎麼還是這麼點錢!
不行,我得向上面說說……”
李槐朝外走去,烏氏又喊他:“不準幫她忙!
”
吃早飯的時候,胖乎乎的李念坐在凳子上,張開嘴巴“啊”——杜月芷用勺子舀了稀飯,吹了吹,伸入他的嘴巴,拿了熱毛巾給他擦滴出來的汁,又掰了饅頭泡在湯裡喂他,忙得不亦樂乎。
烏氏滿意的看了一會兒。
杜月芷現在做得越來越好了,比起之前的裝腔作勢的死樣子強多了。
剛來的時候杜月芷還小,粉雕玉琢,穿金戴銀,看着嬌氣得很。
不過依着上面的意思,烏氏也沒客氣,三四歲就叫她跟着李槐幹活,金銀衣裳全拿到當鋪換了銀錢,給他們一家添了不少好東西。
她本想把杜月芷當作童養媳,可惜一直無所出,經人介紹後,她去找了附近有名的巫婆子。
巫婆子告訴她,家裡有女童擋住了貴子的道路,貴子無法進入她的肚皮,要解此劫,必須要“煉”女童,讓她認主,讓路。
巫婆子說得很對。
杜月芷就是擋住貴子投胎的女童,平時做事跟别人家的臭丫頭不一樣,吃飯細嚼慢咽,說話輕聲細語,走路衣不帶風,活活急死人了!
幹活不麻利就算了,還總是哭泣,說想爹娘,弄得左鄰右舍還以為她虐待女童!
如果不是為了那每月十兩的銀子,烏氏早就将杜月芷退回去了。
畢竟李槐雖然讀過大量醫藥書籍,卻隻限于理論,沒有正經的行醫資格,也就窮人來看看病,藥房每月純利才七八兩,靠這些錢,他們一家隻得喝西北風去了!
既然無法趕走杜月芷,那麼,“煉”她總是可以的。
烏氏聽信了巫婆的話,天天叫杜月芷幹活,一心一意磨練起來,平時稍有不順心不順意的地方,就打罵杜月芷。
怕鄰居說閑話,她打罵杜月芷的時候,命令她不準哭叫,哭一聲打十下,還不準吃飯。
如果打罵得很了,就叫她咬着棍子,布條,總之一點聲兒都不能露。
烏氏也不是腦袋一熱什麼地方都打的,她專揀兇口,腰,大腿這些看不見的地方,别人也看不見,還能解氣。
後來虐待得連李槐也看不下去,稍勸兩句,烏氏就指着臉問他:“你還想不想要兒子了?
”
李槐當然想要兒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他老娘眼都哭瞎了,還是沒能看到孫子,這件事一直是他心裡的坎。
漸漸他也不再阻止烏氏。
有時候,他也眼不見為淨,烏氏打罵杜月芷的時候,他索性就出門避開。
五年前,不知是不是菩薩顯靈,烏氏居然有了身孕。
而杜月芷這個刺頭,在她懷孕那日生了大病,連燒三日,夢裡盡說胡話,渾身燙得吓人。
李槐熬了好幾頓藥給她吃都沒用,烏氏氣死了,她身上有喜事,杜月芷卻這般觸黴頭,簡直可恨!
她趁半夜李槐熟睡,将杜月芷抱了出去,打算扔到雪窩裡凍死。
寒冬臘月的,一夜足夠了,第二天被發現的話,找個理由說她自己貪玩陷在雪窩。
打好的算盤卻沒響,這丫頭命硬,在雪窩裡待了半宿,身上燒退了,自己掙紮着爬回了藥房。
烏氏驚訝之餘,發現杜月芷一改往日刺頭态度,居然變得乖巧起來,洗衣煮飯燒水掃地什麼都做,低眉順眼,還願意幫李槐幹點藥房的活兒。
直到順利産下大胖小子李念,家中平靜,烏氏更加堅信,杜月芷是個禍水,千萬不能對她好,不然她就不會認主,家裡也就不得安生了。
如果這些不曾靈驗,她就不信,可次次靈驗……說明冥冥之中天注定,也就不怪她刻薄了。
烏氏有樁心事。
她雖生了李念,可是一直想再要個兒子。
李念之後她又懷了一次,但那時候吃了許多酸食,巫婆摸了她的肚子說是個丫頭,她一怒之下吞了藥,将肚子裡的胎兒流下來了。
結果卻不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自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懷上了。
在莊子裡,每逢年節,别人家早就一屋子男孩熱鬧鬧的,唯獨他們離家冷清清的,李念雖受盡寵愛,沒有兄弟姐妹到底孤獨。
而杜月芷身為外人卻越長越美,烏氏看在眼裡,恨在心裡,認為是小賤人将李家子嗣的福氣逼走,是以對她從未有好臉色。
吃完飯,一家人各忙各的去了,烏氏今日不太舒服,想了想,吩咐杜月芷不用上山,先把藥草拿出來曬,再去鎮上買漱香齋的糕點,然後把家裡衣服洗了,早點去東莊陪瞎眼婆婆睡覺。
杜月芷答應了,就着殘羹冷炙吃完早飯,把昨日李槐采回來的藥草翻翻撿撿,剔除雜草,然後鋪在篾子裡曬,曬完後去烏氏房裡拿了錢,放在襪子裡。
烏氏房裡有一面大銅鏡,杜月芷轉身間,從鏡中看到了自己。
裡面的小女孩,紮着雙髻,眉眼間稚氣未脫,眼睛烏溜溜的很靈光,恰是自己十二歲的模樣,隻是那時候她因悲傷過度,常常哭泣,遠不如現在的她心志堅定。
杜月芷垂下長長的睫毛,舉起生了凍瘡的手,從脖子裡拉出兩粒金鈴铛。
金鈴铛也叫錦繡鈴铛,是母親的遺物,在西丹國染了日月的氣息,陪嫁到大靖朝。
前世裡,金鈴铛被烏氏拿到當鋪,她回府後,派人把鈴铛贖回來,一直戴在身上。
重生後,她脖子上就挂着錦繡鈴铛,她特意查過,烏氏拿去當的東西裡,并沒有這樣東西,這說明在她重生的時候,世間确有一些東西,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自她死後重生,已經過去了五年。
這五年,想起慘死的雪兒她夜不能寐,想起夏侯琮和杜月薇,她噩夢連連,想起皿濃于水的親人,她更是思念入骨。
前世的一切如幻如夢,如蛆附骨,折磨着她,拷問着她。
然而,盡管歸去之心如此強烈,在這個連車馬都少見的莊子裡,她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
沒有錢,沒有車馬,更無人接應,她用了很長時間才适應,知道自己人小力微,尚無任何抗衡之力,是以韬光養晦,一邊偷偷學習醫藥知識,一邊觀察着周圍的變化,等待時機。
一切跟前世并無太大出入,烏氏生了李念,李槐的藥房經營慘淡,就連今日買糕點,洗衣服也一模一樣。
烏氏叫住她,吩咐她晚上去東莊陪瞎眼婆婆睡覺。
天冷,孩子的身體是天然暖爐,給婆婆暖被窩正好。
杜月芷知道烏氏見不得自己好過,更見不得李婆婆好過,怕凍死了婆婆,村裡人會說閑話,才叫自己去的。
這一次如此倉促,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月芷用腳尖在地上畫了畫,算算日子,差不多是“上面”來人的日子。
從前她隻知道會有人來李家送錢,卻并不知道是誰來送,李家莊離京城有三日車程,不可能次次都是自己來送?
大哥,福媽媽他們跟前世一樣,因為不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哪裡,所以不曾來看望過她。
杜家必是委托了人,可是委托的是誰呢?
平日總會被打發出去睡,今晚,她必要想辦法留下來。
漱香齋的糕點很火爆,她排了許久的隊,才買到松仁百合酥餅和芙蓉奶糕。
捧着糕盒,夥計将白布鋪上桌子,喊道:“今日做的糕點已經賣完,謝謝各位賞光,請明日早些來排隊吧。
”
杜月芷身後的人抱怨着散了,忽而肩膀被誰拍了一下,杜月芷回頭,隻見一個小厮模樣的人陪笑道:“小姑娘,你手上的這份芙蓉奶糕,不知可否賣給我?
”
杜月芷抱緊了:“不賣。
”
小厮又道:“我願意出十文錢買。
”
奶糕是漱香齋最便宜的糕點,五文錢一塊,杜月芷買了四塊,算算差不多能賺二十文錢,一般人早就樂意賣掉了。
“這奶糕又不是特别貴重的吃食,你有錢的話,可以吃更好吃的。
”
“我家少爺初到貴寶地,不愛别的,就喜歡吃這漱香齋的奶糕,今日我家少爺要趕回京城,想買一盒帶回去給老太君嘗嘗。
這不,最後一盒被姑娘您買到了,我出高價買,不會讓你吃虧……”
杜月芷看了看停在不遠處的車輛,黑不溜丢,車夫倒是穿着綢衣,容貌氣質非同一般。
又細看了看,心中有了底。
她沉吟片刻:“一兩。
”
小厮:“?
”
杜月芷:“給我一兩銀子,奶糕就是你的了。
”
“小姑娘,你你你,你這不是搶錢嗎?
看你長得文文靜靜的,怎麼獅子大開口,比黑心老闆還黑心呢?
!
我好聲好氣跟你商量,又沒有明搶,你居然開出天價……“沒等小厮說完,杜月芷扭頭就走。
小厮追了上來:“别走啊,一兩就一兩,算我看走了眼,沒認清你是個宰人的市井小民!
”
真是羅嗦,自己透露這麼多信息,不宰你宰誰?
杜月芷拿了小厮的一兩銀子,就好像咬掉了他的一塊肉。
有了錢,杜月芷四周看了看,踮着腳進了一條小巷,那裡有一家糕點坊,做的糕點不比漱香齋的差。
她買了新買了盒糕點,比在漱香齋還少兩文錢。
偶爾她排隊買不到漱香齋的糕點,就會去買這種高仿,李家都是粗人,品不出糕點的精細之處,若起疑就稱是新品,烏氏愛新,總叫她買不一樣的,是以不用擔心。
杜月芷兌了散銀和文錢,又買了些一踩就響的炮。
老闆笑眯眯地問:“給你弟弟買嗎?
”
杜月芷點點頭。
這種炮,李念最喜歡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