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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廟堂之高,湖之遠(七)

後宮新舊錄 湜沚 3773 2024-01-31 01:07

  因事前關照過不要靡費,是以宋揚靈帶着由康駕臨金府時,排場并不十分盛大。
金府是費了心的。
不說其他,且說菜單,找京中名廚改了好幾遍不算,最後還找書法名家謄錄了一遍,以備陛下過目。

  宋揚靈心思哪在酒席上,不過給足了面子,誇一回,賞一回。
因金府還預備了戲文,忙忙鬧鬧好一陣,她才得着功夫去見由儀。

  因由康不便進去,便隻宋揚靈進屋。
槐莊領着八個宮女在外間候命。

  由儀見了宋揚靈,歡喜無限,趕緊行了禮:“我還當要過幾個月進宮才得見母皇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宋揚靈忙攜了她,拉至榻邊坐下:“恢複得好?
胃口好不好?

  由儀一連點頭不停:“都好都好,就是這個月關在屋子裡,悶壞了。

  “調養好了,你要去哪裡不成?
當娘的人了,還這麼孩子氣。

  由儀嘻嘻一笑,又問:“母皇連日可好?
還每日操勞?
回頭我要問槐莊姑姑的,每日可都按時歇了?

  宋揚靈不禁一笑:“你倒管的寬。
我素來康泰,你無需擔心。

  由儀的聲音低了低:“我在宮外,不能時常見着,自然是擔心的。

  宋揚靈心中一熱,摸着她的頭道:“還是女兒貼心。

  由儀趕緊道:“由康也關心母皇得緊,隻是嘴笨,不愛說。

  宋揚靈笑笑:“你們孝順,我心裡明白。
我剛看陵兒,倒是活脫脫跟你小時候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由儀摸着自己的眼睛道:“我眼睛圓。
陵兒他後生家的,我倒希望他眼睛像他父親。
”頓了一下,又道:“像母皇更好,鳳目狹長,有氣魄。

  宋揚靈一笑:“男兒氣度皆是後天養成,你急什麼?

  由儀笑了笑,偏着頭托腮似想了些什麼,突然問:“姑母還時常在宮裡?
沁柔姐姐也常進宮?

  宋揚靈點點頭。
她不解由儀可以突然提到蔺桢母女,隻笑着瞧她。

  由儀被瞧得發虛,不好意思地一笑:“母皇覺得沁柔姐姐如何?

  宋揚靈一聽就明白了,道:“模樣雖比不過你,也是好的。
性子嘛,倒與她母親不同,溫溫吞吞,肯遷就人,也識大體。

  “母皇中意她?

  宋揚靈卻不答話,隻端起茶盞,放到唇邊,雙眼微微一阖,慢條斯理地啜茶。

  由儀卻急得不得了,拉着她的袖子:“母皇到底覺得如何?

  “你姑母來看過你了?

  由儀也不笨,聽宋揚靈如此問,便知道她猜着了□□,索性笑開了:“什麼都瞞不過母皇去。
前幾日,姑母來看我,說起沁柔的終身大事,好不發愁。
母皇也知道,沁柔就是姑母的掌上明珠。
模樣不好的怕妹妹不中意,家底不好的怕她吃苦,更怕不是知根知底,将來嫁過去受委屈。
兒臣想着咱們一處長大,自小由康和沁柔格外親厚,若是能湊成一對,于他二人,豈不都好?

  “你在你姑母面前擔保了做媒人?

  “倒也沒說死,兒臣想着還得先來讨母皇的主意。

  “到底是終身大事。
譬如你,若非你不反對,我亦不會将你嫁到金府。
”她笑容不減,眼中精光卻漸漸聚集,瞧着由儀:“由康是怎麼個态度?

  “這……”由儀躊躇了一下,才道:“他倒是沒同我說起過什麼。
據我看來,他心裡應是有沁柔的。
不知母皇知不知道,好些母皇賞我們的東西,轉頭我瞧見就上了沁柔的身。

  “行,我明白了。
這事情我放在心上。
你調養好,也時常地進宮來走走。

  母女二人又說了一會話,才依依别去。

  ——————

  因時辰并不算晚,回宮途中,經過白水橋時,宋揚靈想起陳紹禮府邸離此不遠,便叫停了車馬,說要過府一叙。

  由康擔心安全,欲出言阻止。

  宋揚靈卻道:“不過喝杯茶而已。
況且皇城之中,又不是别處。
難得出宮一趟,與故人叙叙舊罷了。

  由康無奈,隻得答應。

  陳府狹小,家中人口亦不多。
陳紹禮聽聞陛下駕臨,緊張得如臨大敵一般,将家中上下幾十口調集一處,恨不能圍得鐵桶相似。

  宋揚靈倒自在,見了陳紹禮,沖由康笑道:“陳大人在刑部多年,熟知律例,又經驗老道,最難得還有一腔熱皿,當年為民請命不惜辭官。
你去跟陳大人坐坐,請教請教。

  由康挽一挽袖口,躬身笑道:“兒臣慕名已久,隻可惜一直無緣深談。

  陳紹禮連連擺手:“微臣不敢當。

  宋揚靈便道:“你不必客氣,我來是看看你夫人,叙叙舊罷了。
别傳宴席,我們都才剛吃過飯。
把你家壓箱底的好茶招待一點就行了。

  一句話說的周圍諸人都笑起來。

  陳紹禮一面在前引路,一面道:“隻怕粗茶,不入陛下的口。

  “可不是舍不得那點茶,故意拿這話搪塞我罷?

  陳紹禮笑着連連擺手:“微臣不敢。

  說話間,已到正屋。

  周君清早得了消息,帶着丫鬟仆婦在門口迎接。

  彼此厮見過後,陳紹禮帶着由康自去書房說話。
宋揚靈則與周君清來到正房旁的一間抱廈内坐。

  丫鬟上了茶。
周君清親自捧到案上,傾了一盞之後,雙手捧到宋揚靈面前。

  她接過來,輕輕吹了一下茶水上袅袅白煙,笑着道:“坐罷,就跟以前一樣,我們自自在在說會話。
”一面說,一面掃了一眼屋内陳設。
屋子倒寬闊,倒有尋常抱廈兩間大,隻設了一榻,一張大案。
案上筆筒内插得筆海相似。
靠牆都是高櫃,滿滿當當堆滿了書。
想來這裡不是平常待客之處,而是周君清自己起坐之所。

  周君清依言坐下,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準備得倉促,還請陛下見諒。

  “這是怪我來得唐突?

  周君清低頭抿嘴一笑:“陛下知我不是這意思。

  宋揚靈也笑笑:“剛從由儀那兒回來,路過,想着好久沒見你。

  周君清恍然大悟:“是了,滿京城都等着公主麟兒滿月好送禮的,前些日下的滿月酒帖子。
我還疑惑日期晚了兩日,原來今日預留給陛下了。

  宋揚靈突然歎口氣:“連由儀都有孩子了。
十八歲那年仿佛還近在眼前,一轉眼你我都是祖母輩的人了。
米紫篁,你還記得罷?
比我們小上好些,說沒就沒了。

  “聖人都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陛下傳奇一生,轟轟烈烈,便是歲月倉促,又有何憾?

  “隻可惜,再傳奇,都沒有十全十美。
”輕輕脆脆的聲音,卻帶着一絲難掩的落寞。

  周君清不禁心中一震。
她難以想象這樣的語氣出自宋揚靈之口。
大約太強大的人,總讓人以為是不會有脆弱迷茫的時刻的。

  然而宋揚靈的落寞卻轉瞬即逝。
一擡頭,臉上又是慣常親和卻自帶威嚴的笑:“你遍讀史書,可願評評帝王的身前身後名?

  周君清一愣:“古往今來,多少帝王!
直如恒河沙數。
真正赢得青史盛名,後世贊頌的,數來數去卻不多。
不是開國明君,便是中興之主。
”她低頭笑笑:“一時之間,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那就說說昭帝。

  宋揚靈沒說哪一朝。
是因為曆朝曆代,昭帝卻隻有一位。
便是前朝趙氏昭帝——亦是女帝。

  周君清并不意外。
低頭一思索,便如數家珍一般:“昭帝十七歲嫁與太子,為太子妃。
五年後,太子即位為成帝。
昭帝為後,誕下皇長子、三子以及五子。
然而成帝流連後宮,尤其寵愛楚昭容。
欲廢太子令立昭容之子為太子。
滿朝反對。
昭容心生恨意,欲毒殺太子,不料毒酒反為成祖所飲。
成祖未死,卻從此纏綿病榻,昭帝代為理政。
十年後,成帝辭世,昭帝不立太子,自立為帝。

  “說說她的政績。

  “修運河,使滄河十年不澇。
減稅賦,使民無饑馑。
外無戰事,内無憂患。
史家言其為一代中興之主。

  “她身後之名如何?

  “昭帝辭世,太子即位為文帝。
将昭帝以皇後之禮葬于成帝陵内。
令史官删除昭帝本紀,隻以慈惠皇後記載于史書中。
後文帝言治理運河費用不菲,漸棄運河不用。
民間因昭帝為女子,毀譽參半。

  “你覺得我會這樣麼?

  周君清望着宋揚靈再平靜不過的臉,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半晌才道:“陛下不是昭帝,太子亦不是文帝。

  “文帝乃昭帝親生,亦用此手段以埋沒昭帝生平。
而今之太子,卻并未我所生。

  周君清不能違心說太子孝順,斷不會如此行事。
唯低頭默然。

  宋揚靈見榻上落了一把折扇。
伸手拿過,一邊打開觀賞,一邊說:“我不會這樣。
我生前是帝王,死後也得是帝王。
無人可以改變。
”她的聲音輕而堅定。

  扇面上寥寥幾筆,勾勒着重巒疊嶂。
大河奔騰而過,氣勢如虹。
旁邊一行小字:

  萬裡江山萬裡塵,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輕輕搖着折扇,昂首一笑,說不盡的氣度逼人:“這扇面好,字更好。

  周君清沒想到今日宋揚靈竟同她深談了這些心底之話,顯然是對太子有忌憚之意。
正不知如何開解,不想陛下轉而談及扇子,順口道:“瞧着眼生,不是我的扇子。
方才紹禮在此,恐是他新近得的,落在此處。

  宋揚靈将扇子遞給周君清:“你轉告他,說我說扇子很好。
改日再得了這樣好的,也送我一把。
今日已晚,也該告辭了。

  周君清不便虛留,忙站起來喚人預備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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