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莊一推開窗,就看見一個熟悉身影,擔着兩桶水,沿着石子甬路慢慢走來。
她忙疾走出去,眼見走的近了,便微微埋怨道:“前日還說腿疼,今兒怎麼又擔水過來?
”
那人聽見聲響,原地放下水桶,擡起頭來,笑了笑:“真是有些辛苦。
”他穿一領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剃得發亮的頭頂有九個戒疤。
“我叫人來收拾。
”
“唉,别。
”魏松忙攔住槐莊:“我擔過去就是了,省得麻煩。
說說罷了,哪裡真的挑不動了。
”
槐莊突然不說話,側頭定定地瞧着魏松發愣。
魏松被看得後背發毛,不禁整了整衣襟:“你最近怎麼了?
時常不說話隻顧盯着人瞧?
”
“你當真是魏松?
”
魏松啞然:“不是貧僧,還能是誰?
”說着,雙手合十行了個禮。
槐莊聽了直搖頭:“以前托你出宮捎個胭脂水粉的,得費上兩車的好話才請得動你。
想不到這輩子還能用上你親自挑來的水。
”
魏松委屈:“自打你來這兒,我都給你挑了多少回水了!
”
“挑多少回,還是覺得像假的。
”
魏松作勢瞪了她一眼,無奈一笑,才道:“早晨寺裡好些小沙彌去山裡摘菌子了,我瞧了一眼,可新鮮。
等會你使人過去取些。
”
“使什麼人?
等你倒了水,我同你一道過去就是。
反正也不遠。
再則,經過司馬道,我去瞧瞧,昨夜下雨,怕有閃失。
”
魏松臉上飛速掠過一絲陳郁,繼而壓低了聲音道:“我同你一起去看看罷。
”
宋揚靈的穆棱就在蒼山上,距離圓光寺不遠。
自先帝入葬,槐莊便自請來此守陵,發誓一生一世不離開。
穆棱仿京城建制,内城、外城俱全,隻是占地并不十分廣。
二人走沒多久便到了神道附近。
當先是一對三丈有餘的八陵柱石華表——隻有帝陵才堪配用。
槐莊忙上前檢查了一番,見無甚異樣,又細細去看後面的石人石馬。
魏松在她身後忽而歎了口氣:“一晃,都快兩年了。
過幾日就是忌辰,陛下怕是要來祭拜罷?
”
“宮裡派人來了信了,說今年仍是要來祭祀的。
”
“都要你準備?
”
“那哪兒夠?
也會派人過來。
”
魏松望了一眼這些栩栩如生的石像,低下頭,不禁又歎了口氣。
想不到,有一日,他和揚靈的相見,竟是一人在地上,一人在黃泉。
索性槐莊在此。
轟轟烈烈的時代已過,頂天立地的英雄不再,剩下他們,見證過傳奇的人,彼此對坐,徒話當年。
“哎喲……”槐莊忽然一聲驚呼。
魏松忙擡頭去看,隻見她腳下一滑,摔了一跤。
他忙跑過去,兩手攙起她來。
微涼卻有力的手掌緊緊拽住槐莊的胳膊。
她慌得忙低下頭去。
雙頰隐隐泛紅。
這一輩子,能留在此處,是先帝對她最好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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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小崽子!
當這兒還是你們那鄉野地方,随便鑽!
這可是尺寸地方!
”尖利的罵聲剛落,就聽見兩聲清脆的巴掌響:“啪!
啪!
”
接着是小女孩想忍卻忍不住的哭聲。
嗚嗚咽咽。
于押班一聽更氣,揉着手,尖着嗓音道:“你還敢哭!
你還委屈是不是!
皮糙肉厚的,打的我手疼!
秋桂,你給我接着打!
打不死這個小浪蹄子!
”
秋桂看了一眼哭得臉漲紅的小宮女——才十來歲的小女娃,很是不忍,揚起手,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
可是自己也不過一個普通宮女而已,難道還敢違逆押班的意思!
眼看巴掌就要落下。
那小宮女也不敢躲,又不敢哭,卻忍不住,牙齒死死地咬住嘴唇,仍控制不住渾身顫抖,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于押班。
”一個溫和的聲音。
于押班和秋桂都忙側頭去看。
見一個官夫人打扮的女子正款款走來。
他細看了看,見來的是陳大人的夫人——周夫人。
本來一個外诰命是不在他眼中的。
但這個周夫人似乎來頭有點不一樣,近日陛下還囑咐她整理先帝生前文章,說要刻印什麼集子。
便忙迎上前去:“夫人怎的來了不使人說一聲?
小的也好去門口迎接。
”
“反正天天都要來的,何須如此客氣?
”
于押班在昭穆閣當差。
閣中一應書畫物品都是先帝生前之物。
正因周君清奉旨整理,是以每日過來。
“哪裡是客氣?
夫人寬和待下,小的卻也不敢疏忽了禮數。
”
周君清笑一笑才道:“連日來倒是我勞押班費心的多。
可巧今日我的小丫頭沒跟來,等陣又有些跑腿的雜事,不如叫她跟了我去罷?
”她一面說,一面指向正在哭泣的小宮女。
“她不懂規矩,隻怕誤了夫人的正事。
”
“哪有人生來就懂規矩?
左右是一點點學的。
”
于押班知道周君清是有心幫那小宮女解圍,自己也不便強扭,就答應了。
周君清牽了那小宮女的手,款款朝閣内走去。
小宮女本來本害怕擔心,可不止為何,一被眼前這位華貴夫人柔軟溫暖的人牽住,似乎有了依靠。
便忙邁開步子跟了上去。
進入書閣以後,周君清放開那小宮女,問她“識字嗎?
”
小宮女點點頭:“認得一些。
”
“那好,我要叫你遞些書冊,你就遞給我。
其他也沒什麼事。
”
小宮女點頭不疊。
可能是因為太緊張,生怕聽不見夫人吩咐,亦步亦趨跟在周君清身後。
周君清是一看書就忘記周遭的人。
她沒想到原來揚靈還留下了這麼多文章,多是策論,論及經濟時事。
她雖不精于此,但看文理細密,不覺就逐字逐句細看了起來。
也不知看了多久,才終于放下手中書冊,揉了揉手腕。
側頭看見不遠的畫缸裡插了幾卷畫,心想揚靈是不畫畫的。
多半是她當時收藏,便叫小宮女,你将那麼畫卷抱來。
小宮女哒哒哒跑過去,伸出兩手,抱了個滿懷。
周君清接來放在案上。
抽出一卷,打開一半,見約略是副騎馬圖,就又卷了回去。
換了另一幅卷軸最長的。
她估摸着自己兩手拿不了,便将畫卷放在書案最左邊,慢慢往下拉。
重檐庑殿頂的宮殿,丹墀上站了文武百官。
空中白雲舒卷,如江山萬裡。
畫正中是身穿鮮紅冕服的宋揚靈。
筆觸精細,玉旒似在陽光下閃爍玉石光澤。
最為奪人眼目的是玉旒下的一雙眼睛——威嚴、深沉、從容、笃定。
這才是帝王氣象!
周君清不覺看的呆了。
原來先帝登基時,還曾留下這樣一幅圖。
“這個娘子,我入宮前見過的。
”
乍然響起的聲音讓周君清不禁詫異回頭。
話裡的意思更讓她震驚無比。
怎麼可能有人在宮外見到揚靈!
“你幾時入的宮?
”
小宮女低頭想了想:“都有一年多了。
”
“那你是幾時見到畫裡的人的?
”
“就在入宮前不久。
我娘帶着我上街買布料,說要進宮了,做身好看的衣裳。
可是布料都太貴,買不起。
我娘跟店老闆說更我進宮,宮裡會給錢。
掌櫃的菜同意賒賬的。
”
“你家在何處?
”這一個接一個的字,像重錘落在周君清心尖。
“涼州青禾鎮。
”
“你見到她時,她在做什麼?
”
“也在買布料呢。
我們鎮上人少,唯有她眼生,大家都不認識。
我娘也問她,是不是來鎮裡投親。
”
“她怎麼說?
”
“她說她來等一個人。
”
小宮女側着頭隻管瞧周君清。
好好說這話,夫人怎麼哭起來了?
不會自己又做錯事了罷?
她吓得連連扯周君清的袖子,按照姐姐們教導的,小心翼翼道:“夫人,夫人,奴婢錯了。
”
周君清掏出手絹,按了按眼角,微微一笑:“你是錯了。
我方才告訴你,畫裡的人是先帝。
先帝已于兩年前駕崩。
你見過的人不是她。
”
“可是,可是,”小宮女着急了,指着畫卷:“真的是……”
周君清不等她說完,就道:“天下長的像的人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避諱?
”
小宮女點了點頭:“姐姐們教過,可是奴婢不太懂。
”
“帝王尊貴。
但凡提到與帝王名字同音的字都得避過以示尊敬。
更何況是長的像的人?
你心裡知道長的像,可你不能跟任何人說。
”
她突然半蹲下去,兩手按住小宮女的肩,盯着她的眼睛,沉聲道:“這裡是皇宮,規矩比任何地方都森嚴。
一旦行差踏錯,像剛才于押班那樣,還是輕的了。
”
“你明白了嗎?
”
小宮女不明所以卻又恐懼莫名地點了點頭。
周君清這才放開那小宮女,立起身來。
眼睛不禁輕輕一阖。
她是她見過的唯一傳奇。
她不會是這嚴酷宮廷裡永遠的困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