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宋江問降将胡俊有何計策去取東川、安德兩處城池。
胡俊道:“東川城中守将,是小将的兄弟胡顯。
小将蒙李将軍不殺之恩,願往東川招兄弟胡顯來降。
剩下安德孤城,亦将不戰而自降矣。
”宋江大喜,仍令李俊同去。
一面調遣将士,提兵分頭去招撫所屬未複州縣;一面差戴宗赍表,申奏朝廷,請旨定奪;并領文申呈陳安撫,及上宿太尉書劄。
宋江令将士到王慶宮中,搜擄了金珠細軟,珍寶玉帛,将違禁的龍樓鳳閣,翠屋珠軒,及違禁器仗衣服,盡行燒毀。
又差人到雲安,教張橫等将違禁行宮器仗等項,亦皆燒毀。
卻說戴宗先将申文到荊南,報呈陳安撫,陳安撫也寫了表文一同上達。
戴宗到東京,将書劄投遞宿太尉,并送禮物。
宿太尉将表進呈禦覽。
徽宗皇帝龍顔大喜,即時降下聖旨,行到淮西,将反賊王慶,解赴東京,候旨處決,其餘擒下僞妃、僞宮等衆從賊,都就淮西市曹處斬,袅示施行。
淮西百姓遭王慶暴虐,準留兵饷若幹,計戶給散,以贍窮民。
其陣亡有功降将,俱從厚贈蔭。
淮西各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推補赴任交代。
各州官多有先行被賊脅從,以後歸正者,都着陳瓘分别事情輕重,便宜處分。
其征讨有功正偏将佐,俱俟還京之日,論功升賞。
敕命一下,戴宗先來報知。
那陳安撫等,已都到南豐城中了。
那時胡俊已是招降了兄弟胡顯,将東川軍民版籍、戶口,及錢糧冊籍,前來獻納聽罪。
那安德州賊人,望風歸降。
雲安、東川、安德三處,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皆李俊之功。
王慶占據的八郡八十六州縣,都收複了。
自戴宗從東京回到南豐十餘日,天使捧诏書,馳驿到來。
陳安撫與各官接了聖旨,一一奉行。
次早,天使還京。
陳瓘令監中取出段氏、李助,及一行叛逆從賊,判了斬字,推出南豐市曹處斬,将首級各門枭示訖。
段三娘從小不循閨訓,自家擇配,做下迷天大罪,如今身首異處,又連累了若幹眷屬,其父段太公先死于房山塞。
話不絮繁。
卻說陳安撫、宋先鋒标錄李俊、胡俊、瓊英、孫安功次,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
八十六州縣,複見天日,複為良民,其餘随從賊徒不傷人者,撥還産業,複為鄉民。
西京守将喬道清、馬靈,已有新官到任,次第都到南豐。
各州縣正佐貳官,陸續都到。
李俊、二張、三阮、二童已将州務交代,盡到南豐相叙。
陳安撫衆官及宋江以下一百單八個頭領,及河北降将,都在南豐設太平宴,慶賀衆将官僚,賞勞三軍将佐。
宋江教公孫勝、喬道清主持醮事,打了七日七夜醮事,超度陣亡軍将,及淮西屈死冤魂。
醮事方完,忽報孫安患暴疾,卒于營中。
宋江悲悼不已,以禮殡殓,葬于龍門山側。
喬道清因孫安死了,十分痛哭,對宋江說道:“孫安與貧道同鄉,又與貧道最厚,他為父報仇,因而犯罪,陷身于賊,蒙先鋒收錄他,指望日後有個結果,不意他中道而死。
貧道得蒙先鋒收錄,亦是他來指迷。
今日他死,貧道何以為情。
喬某蒙二位先鋒厚恩,銘心镂骨,終難補報。
願乞骸骨歸田野,以延殘喘。
”馬靈見喬道清要去,也來拜辭宋江:“懇求先鋒允放馬某與喬法師同往。
”宋江聽說,慘然不樂,因二人堅意要去,十分挽留不住,宋江隻得允放,乃置酒餞别。
公孫勝在旁,隻不做聲。
喬道清、馬靈拜辭了宋江、公孫勝,又去拜辭了陳安撫。
二人飄然去了。
後來喬道清、馬靈都到羅真人處,從師學道,以終天年。
陳安撫招撫赈濟淮西諸郡軍民已畢。
那淮西乃淮渎之西,因此,宋人叫宛州、南豐等處是淮西。
陳安撫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
軍令傳下,宋江一面先發中軍軍馬,護送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谕起行;一面着令水軍頭領,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
宋江教蕭讓撰文,金大堅镌石勒碑以記其事,立石于南豐城東龍門山下,至今古迹尚存。
降将胡俊、胡顯置酒餞别宋先鋒。
後來宋江入朝,将胡俊、胡顯反邪歸正,招降二将之功,奏過天子,特授胡俊、胡顯為東川水軍團練之職,此是後話。
當下宋江将兵馬分作五起進發,克日起行,軍士除留下各州縣鎮守外,其間亦有乞歸田裡者。
現今兵馬共十餘萬,離了南豐,取路望東京來。
軍有紀律,所過地方,秋毫無犯。
百姓香花燈燭價拜送。
于路行了數日,到一個去處,地名秋林渡。
那秋林渡在宛州屬下内鄉縣秋林山之南。
那山泉石佳麗,宋江在馬上遙看山景,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
宋江見了,心疑作怪。
又聽的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
卻才須臾之間,射下十數隻鴻雁,因此諸将驚訝不已。
宋江教喚燕青來。
隻見燕青彎弓插箭,即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雁數隻,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
宋公明問道:“恰才你射雁來?
”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一群雁過,偶然射之,不想箭箭皆中。
”宋江道:“為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等的事。
射的親是你能處。
我想賓鴻避寒,離了天山,銜蘆過關,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
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
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
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
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并無侵犯,此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為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為禮也;預避鷹雕,銜蘆過關,此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為信也。
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
天上一群鴻雁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
你卻射了那數隻,比俺兄弟中失了幾個,衆人心内如何?
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
”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
宋江有感于心,在馬上口占詩一首:
山嶺崎岖水渺茫,橫空雁陣兩三行。
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凄慘,睹物傷情。
當晚屯兵于秋林渡口。
宋江在帳中,因複感歎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
楚天空闊,雁離群萬裡,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
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
寫不成書,隻寄的相思一點。
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
揀盡蘆花無處宿,歎何時玉關重見。
嘹呖憂愁嗚咽,恨江渚難留戀。
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宋江寫畢,遞與吳用、公孫勝看。
詞中之意,甚有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中,郁郁不樂。
當夜,吳用等設酒備肴,盡醉方休。
次日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
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凄涼。
宋江于路,此心終有所感。
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于陳橋驿,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陳安撫并侯參謀中軍人馬入城,已将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将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陳安撫前來啟奏,說宋江等諸将征戰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贊。
陳瓘、侯蒙、羅戬各封升官爵,欽賞銀兩緞匹,傳下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挂入城。
有詩為證:
去時三十六,回來十八雙。
縱橫千萬裡,談笑卻還鄉。
且說宋江等衆将一百八人,遵奉聖旨,本身披挂,戎裝革帶,頂盔挂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
皇上看了宋江等衆将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着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日:“寡人多知卿等征進勞苦,剿寇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為憂戚。
”宋江再拜奏道:“托聖上洪福齊天,臣等衆将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元兇授首,淮西平定,實陛下威德所緻,臣等何勞之有。
”再拜稱謝奏道:“臣等奉旨,将王慶獻俘阙下,候旨定奪。
”天子降旨:“着法司會官,将王慶淩遲處決。
”宋江将蕭嘉穗用奇計克複城池,保全生靈,有功不伐,超然高舉。
天子稱獎道:“皆卿等忠誠感動!
”命省院官訪取蕭嘉穗赴京擢用。
宋江叩頭稱謝。
那些省院官,那個肯替朝廷出力,訪問賢良。
此是後話。
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
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靜平,不可升遷。
且加宋江為保義郎,帶禦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為宣武郎,帶禦器械,行營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為正将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為偏将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
”天子準奏,仍敕與省院衆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于文德殿頓首謝恩。
天子命光祿寺大設禦宴,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匹;盧俊義以下,賞賜有差,盡于内府關支。
宋江與衆将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
一行衆将,出的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當日法司奉旨會官,寫了犯由牌,打開囚車,取出王慶,判了“剮”字,擁到市曹。
看的人壓肩疊背,也有唾罵的,也有嗟歎的。
那王慶的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諸親眷屬,已于王慶初反時收捕,誅夷殆盡。
今日隻有王慶一個,簇擁在刀劍林中。
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槍刀推白雪,皂纛展烏雲。
劊子手叫起惡殺都來,恰好午時三刻,将王慶押到十字路頭,讀罷犯由,如法淩遲處死。
看的人都道:
此是惡人榜樣,到底骈首戕身。
若非犯着十惡,如何受此極刑?
當下監斬官将王慶處決了當,枭首施行,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衆人,受恩回營。
次日,隻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内,與宋江等衆人,打了稽首,便禀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咐小道,令送兄長還京之後,便回山中。
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就今拜别仁兄,辭别衆位,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
”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始開;今日弟兄分别,如花零落。
吾雖不敢負汝前言,心中豈忍分别?
”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寡情薄意。
今來仁兄功成名遂,隻得曲允。
”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衆弟兄相别,筵上舉杯,衆皆歎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赆。
公孫勝推卻不受,衆兄弟隻顧打拴在包裹。
次日,衆皆相别。
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上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
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郁郁不樂。
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準備朝賀。
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随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隻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随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系白身,恐有驚禦,盡皆免禮。
是日正旦,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随班行禮。
是日駕坐紫宸殿受朝,宋江、盧俊義随班拜罷,于兩班侍下,不能上殿。
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绶金章,往來稱觞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禦酒。
百官朝散,天子駕起。
宋江、盧俊義出内,卸了公服幞頭,上馬回營,面有愁顔赧色。
吳用等接着。
衆将見宋江面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
百餘人拜罷,立于兩邊,宋江低首不語。
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
”宋江歎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命運蹇滞。
破遼平寇,東征西讨,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衆兄弟無功,因此愁悶。
”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
萬事分定,不必多憂。
”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
當初在梁山泊裡,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卻惹煩惱。
放着兄弟們都在這裡,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
”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
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
你這厮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
”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哩!
”衆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
是日隻飲到二更,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