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的湘竹窗簾半卷,湯媛坐下才發現賀緘還立在原地。
他應是很生氣的,也許是想念。
但不管哪一種都不是她所能承受。
倘若非要說她跟他之間有什麼錯,大概就是在錯誤的空間相遇。
她的愛來的太早,于他有心上人之時,而他的愛又來的太晚,于她看見了前世的悲涼之後。
不過她始終記得那個将她從雪地中扶起的男孩子,善良而寬容,如神祗一般,令她心生敬畏而又無盡的自慚形穢。
縱然緣未起情已斷,她還是希望他有個美好而本分的結局,夫妻和美,兒孫繞膝。
湯媛從容的拉上卷簾,直至竹片完全的隔開了賀緘清隽的眉目。
沈珠看了片刻,上前輕輕牽了下賀緘的衣袖,“别忘了賀纓的教訓,皇上素來不喜耽于女色之輩。
”
這個人牽系了她一生的榮辱,就連父親也把後半輩子押在他身上,無論如何,賀緘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出意外。
“我沒那麼糊塗。
”賀緘收起視線,舉步而去的背影落寞亦孤寂。
沈珠接觸過湯媛兩次,對她的印象很好,主要是性格讨喜,長得又乖,是一種特别讨巧的乖,男人見了喜歡,女人瞧着也親切的那種。
但這麼乖的一個可人兒頭一回見她,竟暗暗藏着敵意,這種敵意隻有女孩子才能意會,可見湯媛嫉妒她。
除了關于賀緘,沈珠想不出自己有何值得嫉妒的。
所以湯媛愛賀緘,而賀緘也喜歡她,那麼既是兩情相悅緣何就走到了今天這步?
别說湯媛清高不妥協,賀緘若有心強硬……譬如先坐實了她的掌寝身份,再慢慢軟言勸慰,此後就算說破了天,賀綸也沒理由去睡哥哥的女人,除非賀緘主動送給他。
然後這樣的兩個人最終卻分開了。
沈珠素來口直心快,在雅間坐了片刻,終于還是問出了這個疑惑了很長時間的問題。
原也沒指望賀緘會回答。
孰料他垂眸沉默須臾,居然開口了!
“你覺得她喜歡我?
”他問。
沈珠笑道,“現在不好說,但去年第一次見她時,她雖然努力的克制,表現的極有涵養,可我還是感覺到了濃濃的敵意,我說過的,女人隻會在男人被别個觊觎時才會有如此的敵意。
”
賀緘笑了笑,“你看,我都不知道她喜歡我,難怪會變成今天這樣。
”
怪不得她總是刻意的回避他和馨甯。
除了傻笑裝傻什麼也不會說。
可能心裡知道單相思的苦,不忍他像自己一樣的難過,終于還是花了心思幫他,默默的幫他赢得了馨甯的關注,又默默的為他準備了最浪漫的告白儀式。
然而,她也是自卑的,在庚王府與馨甯狹路相逢時,盡管那樣的不卑不亢與從容,但在箭亭被人玷.污,始終是她無法抹去的自卑,這使得她漸漸的認清現實,厭惡内宅的争鬥,甘于隐匿。
也或許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能赢馨甯。
當馨甯笑着說男人的心在誰身上誰才是赢家,她眼睛暗了暗,裝作若無其事。
原來他都懂,隻是不肯承認,承認自己那麼容易的變了心,承認十幾年的青梅都抵不過她帶來的心顫。
他想讓自己顯得沒那麼薄情,隻好對馨甯溫柔以待;可那樣的溫柔在默默愛着他的她眼裡……将是何等的殘忍?
她竟然還笑的出。
于是此生換他來日夜心如刀絞,承受生不如死的煎熬。
沒關系,他認了,隻希望懲罰完了他之後,她愛他如故。
話說湯媛回到荷香居,命人守在屋外,這才将彩雉紅匣放在茶案上,左看看右看看,唯恐弄不好突然爆.炸,要不然等賀綸回來再開?
不成不成,如果會爆.炸的話,那不是擺明了讓他先趟雷嗎,做人不能這麼壞。
而且,他也不見得有功夫搭理她呀。
怕死的湯媛隻好給自己打氣,這可是幹爹的遺物,幹爹才不舍得讓她涉險,所以盡管放心大膽的開吧。
銅制的小鑰匙顫巍巍的捅進了鑰匙孔,順着感覺扭一扭,咔擦,那紅匣蓋子就自動的掀開。
快的湯媛的驚吓神經都沒來得及反應,等她察覺該反應的時候才發現已經結束,于是也就沒反應了。
紅匣分三層,第一層放着厚厚的一沓銀票,面額皆是三千兩,總共三十萬兩。
三!
十!
萬!
兩!
湯媛眼睛一翻,噎暈過去,虧得嬌彤聽見動靜不對,立時跑進來,跟嬌卉兩人一個為她揉.兇口,一個為她扇風。
現在,三個年輕的女子大眼瞪小眼的望着案上一沓整齊的銀票。
一炷香後,嬌彤才顫聲道,“娘子好些了嗎?
若無大礙,奴婢,奴婢再出去繼續守着。
”
湯媛雙眼無神的點了點頭。
幹爹到底是做什麼營生的,怎會如此有錢?
!
當她顫巍巍揭開第二層,按說應該再暈一次的,但神經多少已經産生了抗體,湯媛愣是沒暈過去,隻是目瞪口呆。
第二層清一色的寶石玉石,還有一顆碩大如卵的夜明珠,這種東西應該已經不能用錢來衡量了吧?
她端起手邊的涼茶咕咚咕咚灌了一氣。
如今隻剩最後一層,想必這一層便是幹爹要求她閱後即焚的東西。
居然是兩封書信,其中一封沒有任何标記,另一封明顯是幹爹的筆記,并非是寫給任何人的,更像是一個生平劄記。
幹爹簡單的訴說了自己的大半輩子,表示他最欣賞的人就是先帝,二人私下裡都是以友人互稱,奈何臣子功高震主,日益壯大,前朝後宮幾乎都要姓徐,先帝除掉徐家的決心日漸堅毅。
但百年大樹,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拔除,因此先帝對明宗很是不放心,蓋因他在帝王風度上有所欠缺,做事總是操之過急,隻怕将來除掉逆臣的同時也要寒了忠臣的心。
湯媛暗道,果然還是老子比較了解自己的兒子,明宗鐵腕有餘卻圓滑不足,對待徐家确實令人齒寒,如今又莫名其妙針對章家,以後哪家的女兒還敢嫁給姓賀的。
書信的後半段提到先帝彌留之際,還在為大康的命運而憂心,每日都做噩夢,不是徐家起兵造反便是明宗寒了滿朝文武的心。
除此之外,他也無比的挂念小鹿。
小鹿是誰?
湯媛轉着眼仁兒想了兩秒,不曉得。
看信上的内容應該是個小男孩,難不成是先帝的私生子?
但關于小鹿的内容并不多,簡簡單單三兩句,大緻就是說他身體不好,跟在老大媳婦身邊也不知能不能活。
難道是老大的私生子?
先帝家老大不就是那個英年早逝的忠王嗎?
聽說連孩子都差點生不出來,哪裡還有工夫搞私生?
湯媛按下好奇心,繼續往下看,當看見蓋了八枚印章的空白聖旨時,一顆心就躍上了嗓子眼。
原來先帝彌留之際召見了幹爹,将一份空白聖旨傳給了他,這份聖旨并不是有心人以為的那樣,其真實目的簡直再純潔簡單不過,卻也飽含了一個無能為力的父親,對愛子的最後一份惦念。
保護小鹿。
先帝居然用一份空白聖旨來保護小鹿,唯一能托付的就是跟自己并肩戰鬥了幾十年的陸小六,盡管這個人功成身退,卻也唯有他可信。
先帝認定明宗氣量狹小,将來可能會為難忠王的子嗣,這世上能約束帝王的恐怕也隻有帝王他老子,所以先帝趁着還能喘氣就給自己孫子留了道“免死金牌”,怎麼着也得為老大留條根。
湯媛冷聲笑了笑,先帝到底還是低估了他這個氣量狹小的兒子,人家壓根就沒想過對忠王世子下殺手啊,反而培養出了一道不同尋常的風景……
忠王世子殘忍的打破了賀氏出美男的節奏,倒不是說他醜,其實比起普通人也還好,但架不住他癡肥愚蠢啊,要多猥瑣就有多猥瑣,所到之處驚起一灘鷗鹭,名聲極不好。
若說明宗沒在裡面做點手腳,誰信啊!
當然最後一句純屬她個人腦補。
但是主仆二人怎麼也沒想到有人盯上了這道聖旨。
不過幾年就摸清了先帝臨終前見過哪幾人,最終鎖定陸小六。
這也是陸小六被苗疆亂黨騷擾多年的根本原因。
那之後,每每夜深人靜,他也不停的思考先帝這麼做究竟對不對,肯定不對,這樣的聖旨真真是後患無窮,一旦落入弄權者手中,腥風皿雨在所難免。
然而,當時的先帝早已神志不清,會做這種不理智的決定倒也情有可原。
但這道聖旨是真不能再留。
于是陸小六特特交代湯媛,在他死後,盡快毀掉空白聖旨。
如此一來,也算他用餘生完成了對先帝的承諾。
至于往後,死人是沒法管活人往後的,那個乳名叫小鹿的忠王世子便自求多福吧。
原來小鹿就是忠王世子。
怪不得叫小鹿,因為他有頑疾,不好養活,按照老一輩的方法,必須用禽獸來命名,越賤越好,但畢竟是天潢貴胄,若取個狗蛋子或者狗剩兒什麼的,也忒掉價了點。
反觀小鹿,即是禽獸又夠清新,甚好。
湯媛胡思亂想,雙手隐隐發抖,連後背都在冒冷氣,這種拯救宇宙的事怎麼就落在了她頭上?
空白聖旨啊!
還是蓋了章的。
所以她拿過來填上封自己為女王……啊呸,賀綸能抽死她。
卻說連她這種小人物一瞬間都敢生出狂妄之心,何況是真正的弄權者?
一旦落進亂黨手心,後果那還真是不堪設想。
湯媛從潑天的富貴與震驚中清醒過來,連忙吩咐嬌卉去正院打聽王爺何時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