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绮獨自一人走在金陵城的大道上。
在很多年以前,能來這裡曾是最大的奢望,想不到現在夢想可以這麼輕易的實現。
石子路,青闆橋,父親和自己描繪的宏闊大都的街景現在就在自己的腳下。
你們看見了嗎?
梁氏的族人們,你們感受到了嗎?
她的心頭激湧着熱燙,像一團薪薪雄起的烈火在其中蔓燒。
這是我們曾經的夢想,這是我們曾經的希望。
為了來金陵,來這裡走一走,做一回主人。
我們收集了朝中大小官吏的履曆隐秘,我們熟悉着這大晉的天象地脈,我們擁立了心中的明君,我們差點就創造了一代盛世。
梁氏一族從未失敗,也不可能失敗。
她擡眼凝睇着趙府的匾額,眸色炯炯。
趙府的門被敲開,門房的小厮皺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來人,戒備的問道:“你來找誰。
”
“找趙大人。
”紀绮微微施禮,遞了帖子上去。
小厮接過了拜帖讀過,又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眉頭皺的更深了些。
昨兒個晚上也是這樣,陌生的人遞過了帖子,之後老爺竟恭敬的親自相迎,還連夜備了馬車出去。
小厮的臉色不太好,戒備的道:“你在這兒等會,别亂跑了。
”
門被重新關上,紀绮留在原地靜靜的看着門口熙熙攘攘的人們。
“趙大人,我要麻煩你做件事。
”父親擡手作揖,狀甚恭敬,這卻是他第一次見到趙季同。
那天父親在趙季同踏青回府的路上攔下了他的馬車,這是自己第一次見到趙季同和他身邊的烏氏。
馬車被忽然的攔停,趙季同滿面怒火,鑽出車來揮着手不耐煩的道:“哪來的十達子,死走死走。
”[注1]
父親放下手,笑容依舊,指着他身邊的烏氏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幫我做件事,我能保你全族不滅。
”
此景恍如隔世,門“吱啞”一聲被推開,拉回了紀绮的思緒。
小厮緊鎖着眉,沒好氣的做請,“小娘子随我來吧,請去府裡與大人叙話。
”
紀绮颔首施禮,跟在小厮身後進了趙府的大門。
大門向西,拐過狹長的前院,紀绮被帶進一間待客廳。
小厮沖她作了一揖,便退了出去。
紀绮端坐在客座,镂空爐裡點着檀香,消散些夏日的煩躁。
很快,門簾被打起,進來的小丫頭奉上了茶水和小食,沖她施了一禮便去退了一邊。
打起的簾子透進了些熱氣,檀香被風吹的晃動了下,随之進來一個略有消瘦的男人,便是趙季同。
他揮了揮手,丫頭們靜悄悄的魚貫退了出去。
“紀小姐,請用茶。
”趙季同擡手做請,肅容道:“不瞞你說,紀小姐附信的内容我并非第一次所見,一回生二回熟,今日紀小姐你又打算憑什麼說服我。
”
紀绮端坐在他面前,面容含笑的聽他說完,這次道:“趙大人許是不知,那位搜出金繡比甲的正是我父親的手下。
”
趙季同的面色堪堪,羞懑溢滿心頭。
“這件事是我們紀家的私事,牽連到了大人我們也很抱歉。
”紀绮語帶歉意,“所以,看着大人你被人利用,你的心情家父也感同身受。
”
趙季同顯然并不領情,低哼了一聲,道:“紀小姐客氣了,不過這件事盧百戶已經應了會好生處理,決不姑息,我想這已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
“是。
”紀绮點了點頭,“盧百戶的确處置了韓小旗,隻是這罪名卻與趙大人無關。
趙大人想置之事外未免還操之過急了。
”
她端起茶杯拂了拂茶蓋,有清茶香氣萦繞,“天佑三年,皇城根下有官員陳報的奏疏中有‘義則天下’一句[注2],陛下以為則字通賊,便本能的護短,認定是該官員在暗諷其繼位不正。
這個官員被錦衣衛帶回诏獄便再也沒有出現過,然而陛下并未因此而消氣,他下旨流放了官員的家人,并賜姓烏,意為生生世世都勿忘此污點。
”
紀绮頓了頓,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繼續道:“這個官員世代清風,是難得的士林望族,文字獄發生後,他的夫人便殉節與他生死相随。
由此為頭,妾侍也以死明志,家中的書齋白绫素素。
當時,他的嫡次女已下了小定,就等次年吉時出嫁,這個女兒忍辱負重,跟着未死的家人流放去了荒蠻之地。
”
趙季同強忍着悲恸,比起昨日生硬的逼迫,顯然這個小娘子的動之以情更打動人心。
紀绮輕輕放下茶杯,看了眼趙季同,這才說道:“去年聖壽節,陛下為太後積福大赦天下,這個女兒終于也能重回故裡,隻是……”
“不要再說了。
”趙季同強忍住情緒,咬着字阻止了紀绮。
那個嫡次女就是烏氏,她與自己青梅竹馬,本該是自己的夫人,卻因一場浩劫不得不隐于人前。
他不忍做無情郎,不顧律例納了罪臣之後為妾,這事要是捅出去,不僅會連累了烏氏剩下的家人,更會背上一個違逆朝綱的重罪連累全族。
是,所以他才會忍辱應了昨日那個陌生人去冒領了那件比甲,他才會不顧原則的冤枉了一個無辜的人背上莫須有的罪名。
他有什麼辦法,法理之前他先是個人,可要做人,卻是太難。
“我要說。
”紀绮眼底清明,沉聲道:“我不知道找你誣陷韓小旗的人是誰,但那個人是我紀家的仇人,這件事到紀家就該為止,很多秘密就該讓他永遠是秘密。
”
“紀小姐的意思是?
”趙季同不蠢,來者已經挑明了錦衣衛的身份,若是強行拒絕,隻怕對方會拼個魚死網破。
那……你們紀家要的到底是什麼?
“公道。
”紀绮嘴角彎彎,“我們要的從來都是公道。
”
出了趙府的大門,趙季同親自相送,在門口作别,天際已經泛出紅暈。
父親說,皿紅的天際,是流皿的征兆。
紀绮拒絕了趙家的馬車,疾步往東門小跑了去。
公道,從來就在人心,心動,公道就在。
注1:明朝朱元璋時期用南京話做官話,十達子在南京土話裡是愛搭讪的人,死走是叫人走開,滾蛋的意思。
參考《南京方言土話百句》
注2:出自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撰寫的《謝增俸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