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僅恪王備受矚目,崔維桢亦是焦點,然而他面不改色,穩如泰山,一時讓人看不出深淺。
就在這時,文散官隊列站出一人,手執玉笏對着高坐于禦座的宣武帝稽首:“陛下,臣有本奏。
”
“可。
”
竊竊私語聲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朝那人看去,臉上神色各異,崔世宏心中更是咯噔了一聲,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三叔隻是捐了個閑散官職的文散官,今日突然要來參加大朝會,雖然他借口是去湊熱鬧,但他總覺得不放心便跟着來了,現在一看,果然是有什麼陰謀。
他屏氣凝神仔細傾聽,就聽到三叔蒼老的聲音在寬大的殿宇内響起:“陛下,微臣承蒙聖恩,雖遠在鄉野,亦不敢忘懷,今聞陛下要赦免流民返鄉,微臣願意遵守陛下聖旨,擇日讓名下流民佃戶、奴役所屬攜銀返鄉,以報陛下皇恩。
”
靜。
上百人的朝堂上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着殿宇中央那個已經背影佝偻的身影,有些人甚至還失禮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懷疑自己聽錯,如若不然,為何崔氏的人願意動搖自己身為世家的根本?
沒有了奴役佃戶,即便良田萬畝,世家又該何以為繼?
他怕不是瘋了吧!
情緒最激動的當屬隊列中世家出身的官員,崔世宏氣得渾身都在發抖,萬萬沒想到三叔居然成了崔家的叛徒,竟敢用祖輩積累下來的财富和資本當作邀寵的工具!
真乃罪人也!
崔世宏咬牙切齒,但并沒有動作,垂眸斂目不發一言,果然,禦座上的聖人把視線落在他身上,沉聲詢問道:“崔愛卿,你有何想法?
”
世家注重傳承,族中一切事物都要族長裁定,為了防止财富和皿脈外流,田産都集中在嫡系手中,因為皿緣偏遠而分出的支脈幾乎沒能從主家分到什麼财産,比如說葉蓁蓁的合夥人王祁,他屬于王家支脈,隻能自力更生做生意,是絕對享受不到主家财富的恩澤的。
三叔公乃崔家嫡支,雖是長老,但還是屬于族長崔世宏的管轄,換而言之,田産沒有他的份,奴仆佃戶的去留他跟沒有權力決定。
有權力做決定的,隻有崔世宏。
隻是,崔世宏會答應嗎?
崔世宏從隊列出來,不疾不徐地說道:“啟禀陛下,我清he崔氏立族已經有上百年之久,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立德立行,在民間頗有口碑。
收留流民乃有史以來的傳統與善舉。
熙元三年,洪水泛濫,百姓死傷無數,數萬人流離失所,有民變之患,以崔、王、盧、李、鄭五姓為首的世家義無反顧地站出來接濟流民,收為佃戶,不僅解決了民變之患,亦活了無數百姓。
太宗因此贊譽,世家乃國之棟梁、立國之石也。
上百年下來,當年的流民在各世家所轄地安居落戶,子生孫,孫又生子,早已落地生根,與原居百姓無異,何來返籍之說?
陛下,若讓他們返籍,世家則元氣大傷,分崩離析也!
當年五姓世族為大周開國立下汗馬功勞,如今遠居鄉野,不理朝政,還請陛下您能體諒則個,莫讓我等心寒吶!
”
其他世家所屬也紛紛出列,沖着宣武帝稽首,齊聲高呼:“陛下,莫讓我等心寒吶!
”
禦座上的宣武帝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
當年太宗起事,糧草兵器不足,多儀仗世家之功,因而立國後世家實力大漲,大周國力微弱,立國不穩,對世家多有儀仗,因而以安撫為主。
經過幾代帝王的勵精圖治和休養生息,大周已經國力強盛,羽翼豐滿,世家貪得無厭的擴張已經侵犯了朝廷的利益,隻有進行打壓和削弱,才是大周延續的根本,否則又會重蹈前朝滅亡的覆轍。
如今崔世宏的一番話義正言辭,把世家擴張勢力的行為美化成濟世的仁德,冠冕堂皇,最後還把皇帝至于忘恩負義、不仁不義之地。
如果宣武帝真的要求他們遣返流民,那他就成了數典忘祖的不仁義之輩了!
朝廷的氣氛頓時變得緊繃又可怕,所有人都能看得出皇帝的震怒,但又不願意出頭惹一身騷,全都保持緘默态度。
就在這時,一直穩如泰山崔維桢終于有了動靜,他出列啟奏:“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周所有的土地和百姓都在您的聖明管轄之下,俯首貼臣。
微臣承蒙皇恩,願意為陛下排憂解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然自古忠孝兩難全,微臣個人志向與家族利益背離,左右為難,今日肯定陛下做主,替微臣分宗!
”
三叔公也緊跟而上:“微臣乃崔氏三十二代嫡系之屬,也請願分宗,自此與崔侍郎合為一宗,尊其為族長,請陛下應允!
”
他從袖子中掏出一本奏折遞給殿中宦官,由宦官呈現給宣武帝,上頭寫着崔家嫡系支脈和各房想要分宗的請願,一看就是提前準備好的。
崔世宏臉色瞬間變得異常難看,突然意識過來,他上當了!
三叔一開始的請旨不過是聲東擊西,等到他跳了出來,才和崔維桢挑明真正的目的,料定他在落了陛下一次面子後,絕對不敢在分宗一事上,再次違抗皇帝的旨意。
哪怕是當年世家勢大之時,也不會有恃無恐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違抗皇帝旨意,更别說現在了。
他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落在兩個叛徒身上,崔維桢坦然視之,甚至還開口說道:“維桢另有志向,還請大伯成全。
”
崔維桢的從容和鎮定像是一個引子,終于把崔世宏心中的火氣點燃,他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怒斥道:“荒唐!
嫡系分宗自古未有,你們這些行為與數典忘祖無異,我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除非……除非你們自願逐出崔家!
”
他看似憤怒,實際上是搶在皇帝發言前定下基調,以便占據不敗之地。
即便是發怒,也是一隻老謀深算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