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便從帷幕後陸陸續續走出來一撥劍拔弩張氣勢洶洶的勁裝武者,袁四象和包道乙在這行人的最前面,混雜在其中一人的正是多日不見的袁四象,而原本就準備袖手旁觀的檀道濟則閃到一旁開始繼續敲擊他那個咚咚咚的木魚,似乎即将要發生的這一切沖突都與他無關。
陳凡這才開始留意周圍所謂的水陸道場起來,缽兒、铙兒、磬兒這些器具統統不見,更沒有其他道士和僧人,偌大一間堂室内,隻有檀道濟這個假道人在那裡煞有介事的念着某種聽不懂的梵語。
讓陳凡更不可思議的是,原本該放置骨灰或者靈牌中間香木桌的上面放着兩根不知道被什麼利器切割下來的手指,那東西似乎被鹽腌制過,此刻泛出慘淡的霜白色。
和陳凡并行而立的唐屾同樣也發現了這詭異的一幕,他唯恐天下不亂,突然煽風點火的說道:“我剛好帶來了幾車好酒,你這兩根斷手指放到酒缸裡面腌制一段時間再撈起來,絕對比你這風幹鹹魚要強上許多倍,這東西去喂狗,絕對會讓一群狗咬瘋。
”
檀道濟此刻手上裹着一條白巾,左手小拇指及旁邊的一根手指空空落落的,很明顯那兩根墳指來自于他,冷裡聽到唐屾這一句譏諷之言,原本不動聲色的檀道濟立馬堆上了一張古樹斑駁的臉皮,要多難看便有多難看。
檀道濟想起理縣被吐蕃人破城當日,自己為了從澤旦這些殺紅了眼的吐蕃人的刀口下生存下來,當日不得不用切自己兩根手指的苦肉計活到了如今,吐蕃人禍害理縣老百姓的這些日子,除了必要的露面,他基本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件祭堂内,枯燈苦竹,不問刀兵,倒也過得相安無事。
檀道濟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吐蕃人遲早要離開的,到時候他再出來收拾這個爛攤子,才既合情合理,又顯得順水推舟,盡管這根肉骨頭上可能連骨髓都被人吸幹了,隻要這裡的城牆沒塌,這裡遲早會再次繁華起來,經過大清洗後的理縣,他檀道濟無疑才會成為這裡真正第一的主人。
一個人再有涵養,面對唐屾這麼直面的揭開傷疤,檀道濟最終還是敗給了自己,他吹胡子瞪眼,氣咻咻的說道:“小子,今天我看你怎麼活着離開這裡。
”
檀道濟朝窗棂所在的位置用支撐木敲了三下,不消一刻,人影瞳瞳,雜音鼎沸,看來外面聚集了不少人。
檀道濟冷笑道:“這裡我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就等着請君入甕,我也不妨給你說實話,過了今夜,這些吐蕃人就要離開了,如果等你們把這個消息回傳到吳檗那裡,恐怕人家早已回到川西草原上去了,隻可惜你們過了今晚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檀道濟話還沒說完,一把飛劍風雷般從包道乙的背後朝陳凡的面門射了過去,這把似乎帶着魔靈的劍一出手便毫不留情,陳凡也許是對陣包道乙有一定的陰影,也許是被這一突然變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也有可能是沒料到包道乙功夫又比以前似乎更精進了不少,面對那把朝自己面門突過來的飛劍,他的應激反應最終慢了一拍,包道乙那把混元劍最終從陳凡的脖子上擦了過去,帶起一絲皿線,傷口所在的位置散發出一陣陣撲鼻的惡臭,陳凡渾身瞬間感覺一陣發麻,包道乙毫無疑問在劍鋒上淬了毒,如果不是陳凡平時愛喝一些毒物所泡制的奇特的酒,估計他早就一命嗚呼了。
發覺情況不對勁的陳凡迅速自封了自己幾處關鍵穴道,這自然讓他接下來對陣包道乙大打折扣。
包道乙從徒弟袁四象那裡得知陳凡已經偷學了十三教主的天行心法後,這才有了這麼一種卑鄙的做法。
頭重腳輕的陳凡正戰戰巍巍的準備将腰間的酒葫蘆解下來,包道乙手中那把飛劍如有生命般再次踅徑而返,混元劍冷寒的劍鋒洞穿酒葫蘆後,順勢将整個酒葫蘆帶了回來,包道乙将酒葫蘆緊攫在了手中,臉上似笑非笑的将葫蘆中一種暗紅色的液體傾倒了出來,空氣中頓時散發出一種難聞的腥臭味道,原本臉色蒼白的陳凡突然喜形于色,讓包道乙突然覺得有些不妙,果不其然,不到半盞茶功夫,原本簇擁在包道乙身邊的袁四象那些自己人,早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痙攣,有些甚至早已沒有了呼吸。
就連功力深厚的包道乙,他心焦所在位置的幾個穴道感覺有什麼東西被堵住了一般,他強行運功想沖破那幾個穴道,隻是适得其反,一股腥臭的液體順着他的嘴角流了出來。
“包二寸,别白費力氣了,沒有我的解藥,你就等着我等會把你其中一條腿打斷吧。
”
“你真卑鄙。
”袁四象渾身戰栗口齒不清的說道。
“我這還不是向你師傅包二寸學的,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惡。
”
盤腿在地上打座的陳凡說完這句話之後,再也沒發過一言,渾身煙霞陣陣,大驚失色的包道乙此刻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作壁上觀的檀道濟。
“道濟兄,此刻你如果能替我殺了這個本教的叛徒,以後我包道乙将還一份大禮給你。
”
“道乙兄,不是兄弟信不過你,你也知道,我再怎麼說也隻是一個外人,和你們摩尼教相比,名不正言不順的,我當下殺了陳凡,無疑将自己推到你們摩尼教對立面去了,到時候無論是陳凡他師傅方七佛還是你們教主方十三來找我的晦氣,我脫不了幹系,不過嘛...”
“道濟兄有何要求盡量提。
”
“倘若道乙兄能将我吸納進摩尼教,這就完全不同了,為本教除掉異己分子,乃是我份内之事了。
”
原本閉氣運功逼毒的陳凡微微睜開了雙眼,一腔不滿的說道:“包二寸,别忘了方教主當時創立摩尼教的初衷,就是以天下蒼生為己任,眼前這人,手上何止攢了上千條人命,别說方教主那關過不了,這話傳到其它門人口裡去,簡直是贻笑大方,你絕對吃不了兜着走。
”
“你給我閉嘴。
”檀道濟最終忍無可忍,從地上拾起一把長劍,紅着眼睛慢慢向陳凡靠了過去,他覺得有必要先下手為強,檀道濟此刻對于能靠上摩尼教這棵高枝,表現出了濃厚的興趣。
“道濟兄,你盡管放心,有你這般智囊般的人物加入我教,我們無異于如虎添翼,教主大肚能容天下之才,近幾年乃我教急需用人之際,道君皇帝昏庸,奸臣當道,處處民不聊生,我相信隔不了多久,這天便要變了,這天下将是屬于我們摩尼教的,屬于千千萬萬教衆的。
”
檀道濟聽完包道乙的此番激揚之言,精神為之一振,毫不猶豫右手挺劍朝陳凡靠了過去。
陳凡此刻有苦說不出,檀道濟靠過來的這一刻是他最關鍵的時候,此刻的他已經将自己一半的生命投入了地獄,稍有不慎,他将走回入魔,陷入萬劫不複之地,為了快速逼毒,他冒着極大的風險将渾身的内力已經打散到了其他各處關鍵穴道,化整為零,以死求生,陳凡周身經脈亂如絲麻,頭頂煙霞氤氲,一絲絲黑皿正沿着脖子所在的傷口慢慢沁出來,此時别人殺他如捏死一隻螞蟻般輕而易舉。
就在陳凡閉着眼睛準備接受這生命的最後一刻的時候,一顆勁石啪的一聲打在檀道濟手持那把劍柄的中段,咔嚓一聲,那把長劍立馬斷成兩截,說時遲,那時快,第二顆石彈同時朝檀道濟手腕的部位射了過去。
“小心。
”陳凡暗呼一聲,隻是這似乎遲了一步,檀道濟似乎正等着唐屾射出這一顆石彈,他的首要目标并不是陳凡,而是唐屾,畢竟檀道濟在被唐屾揭開傷疤的那一刻便對他動了殺心。
檀道濟輕輕舒展猿臂,身形晃動,原本唐屾射出去的第二顆石彈早已失去了第一顆的淩厲,檀道濟振劍輕挑,便将那顆石彈挑飛了出去,接着挺着那把斷劍直接朝唐屾的兇口所在的位置插了過來。
唐屾原本就一副酒商行人的簡單打扮,進這間佛堂前,除了二顆保命的石彈随手拿捏在手心沒被搜去,身上再無任何可防身之物,唐屾恰恰又在堂中的位置上,周圍更是無任何抓取之物,感覺檀道濟劍術上不弱的功夫,心如死灰的唐屾向後趔趄倒地後痛苦的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一道火光直接破窗飛入了室内,朝來不及躲開的檀道濟身上撞了上去,冷笑一聲的檀道濟發現那隻是一個陶罐之後,想都不想就騰出那隻隻剩下三根手指的拳頭揮了過去。
‘嘩啦’一聲響,正如檀道濟料想的那樣,那個陶罐被他的拳頭打得四分五裂,可是檀道濟來不及洋洋得意一番,接下來的這一幕讓他此生難忘。
那個普通的陶罐内竄出讓檀道濟再為熟悉不過,可以稱之為酒的濃郁液體。
隻是在酒漿散開的那一刻,原本附着在陶罐口的幽藍色火焰讓這些四散的液體瞬間變成了火星,檀道濟瞬間被這些藍色的火星包圍了,尤其是他那隻砸陶罐的那隻殘手,遇火即燃,那些似乎看不見的幽冥火焰散發出駭人的威力,隔近了幾乎都能聞到一股皮肉被烤焦的味道,檀道濟此刻早已顧不上撲過去朝跌坐在地上的唐屾補上一劍,鬼哭嚎叫般朝外面的水井撲了過去。
就在陳凡、唐屾不知道是誰在如此關鍵時刻救了自己兩人一命的時候,院子裡傳來嘈雜的呼救聲:“不好了,走水了,大家快去救火。
”
陳凡趁此機會早已将散向周身的内力重新聚攏,他已經能從地上直立起身形慢慢行走了,他知道當下不是久留之地,給旁邊的唐屾打了眼色,兩人趁機從一扇窗戶跳了出去,當兩人跳到天井中的時候,周遭的一切讓他們兩個吓了一條,不但是檀道濟這件佛堂,這件獨院,似乎在理縣東面的方向更熱鬧,那裡早已燒紅了半邊天。
再看看跟來自己的那些運酒的夥計和那一車車烈酒,早已一個不留,不知所蹤,兩人這才進去沒多久便發生如此這麼大的變故,讓兩人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站在長長狹窄的街道上,兩人踟蹰盤旋在原地竟然不知道到底的改往東還是往西。
陳凡盯了旁邊的唐屾一眼,歎氣的問道:“我們這次真的是運的酒進的城?
”
“我還想問你呢,你鼻子對酒那麼好使,難道還要問我?
在城門口那次,那些守城的兵吏喝的時候你難道沒聞到那味?
”
“我隻以為那東西在喉嚨裡像火燒,沒想到這東西居然能燒起來。
”
“我們現在怎麼辦?
”
“我現在才發現我惹了一個最不該去惹的敵人,這個人每每一步讓人防不勝防,若有這個可能,我想立刻殺了他。
”
“你這樣合适嗎?
對一個剛剛冒着生命危險救助你的恩人,你就真下得去手?
我可還準備和你再吃一次蛇肉呢。
”吳永麟笑嘻嘻的從暗處冒了出來,手上捏着陳凡那個破酒葫蘆。
“我不這樣說你肯出來露面?
事情看來辦得很順利?
”
“隻能說不早不晚,這些人總算惡有惡報,該救的都救了,該殺的也殺了,等我進到那間佛堂的時候,檀道濟、包道乙這些人早已不知所蹤,這些人已經是喪家之犬,隻要有我在這裡當父母官的那一天,這些人再無翻身的可能。
你如果願意留下來幫我,我當初的許諾是完全作數的。
”
陳凡沉吟了片刻,艱難的開口道:“一朝是江湖人,永遠是江湖的人,我這人平常閑雲野鶴慣了,你這廟堂上的日子過着,我整天心驚膽戰的,總覺得不太痛快。
”
“要不我們一起再喝一頓酒?
”
“你能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
唐屾、陳凡同時圓睜着雙眼企圖從吳永麟那裡得到肯定的答複,隻是他盯了兩人一眼,意味深長的說道:“以前這具軀體的靈魂都回來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就讓它爛到肚子裡面吧。
我敢向你們二位保證,以後這幅軀體隻幹人幹的事,我若做不到,任憑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
”
“那些酒還沒燒完?
”
“我不是說讓你美美喝上一頓大酒嗎?
我給你留了一壇。
”
“那我們今天不醉無歸。
”
等陳凡唐屾吳永麟三人再次出現在城門口的時候,一隊精氣神截然不同的軍伍出現在眼前,那些人看見吳永麟出現的時候,臉上難以掩飾的一種興奮之色。
也是從這一天起,吳永麟用燒酒打敗了這批所向披靡,兇神惡煞的吐蕃人。
陳凡最終還是離開了,不過走之前和吳永麟大醉了一夜,那一夜他們聊到了很多不相關的話題。
譚守理很快被吳永麟以公開受審的方式處以淩遲之刑,那些能分食到譚守理身上片下來一塊肉的民衆及其興奮,那一天幾乎萬人空巷,譚守理整整被下了二百多刀才斷氣。
理縣這一座千瘡百孔的邊關之城,從這一天起,才真正的開始發生着天翻地覆的變化,吳知府進理縣的第三天,一批糧商便接踵而至,而後是布商,鹽商,以及各種各樣的工匠,處處散發着重建後的盎然生機。
半個月後,那些原本困在理縣的百姓也敢邁出城外去進行春耕播種了,一切恢複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理縣原本兇懷正義的典史最終成為了知縣大人,在這段時間内頗受知府大人的重用和賞識,最後憑借自己優良的品質和才幹獲得了認可。
在衆人依戀的目光中,知府吳檗在理縣逗留了一段不太長的時日後,帶着家眷浩浩蕩蕩的總算離開了,毫無疑問,吳檗這次在理縣這一線的邊關之地留下了不錯的名聲。
在一輛緩慢去往成都的牛車上,一個稚嫩的聲音蜷縮在父親的懷中高興的問道:“爹,我聽娘說在成都我們有一所大房子?
”
“恩。
”
“有多大?
”
“跟着我們的這些人都住下估計都沒什麼問題。
”
“那你不是以後每天都要親自管着這些人的飯食?
爹,那樣我們會被吃窮的。
”
“若蘭,老實告訴你爹,是不是你娘教你這麼說的?
”
若蘭先是點點頭,而後又拼命搖搖頭,吳永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再逼迫女兒,反而抱着她站在牛車的頭部向越行越遠的理縣眺望後便平視起不知此去是吉是兇的成都方向。
“放心吧,乖女兒,比這再多幾倍的人你爹都能夠養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