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37章 :生當與君相訣絕(下)
“孤不在乎天下後世怎麼看,隻想問你怎麼看?
”元修見她額上密密的全是汗珠,還是不肯放過她。
“臣妾是大魏的皇後,既為陛下執掌後宮便不允許……”高常君緊緊抓住若雲的手,聲音卻低弱下去。
“陛下,皇後是後宮之主,既然皇後不許,臣妾可以不要任何封号,隻要能在陛下身邊服侍便可。
”元明月膝行上前。
元修這才想起元明月。
他轉身走到她身邊,将元明月從地上扶起來。
然後再回身來,走到高常君近前。
“你要的是皇後的尊位,她要的隻是孤這個人。
”元修忽然大笑起來,庭院裡所有的人又驚又冷,誰都不敢說話。
高常君隻覺得腹痛如絞。
心裡有千言萬語,卻忽然什麼都不想說了,疲累得似乎連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元修笑畢了,冷冷盯着高常君。
“大魏的朝堂是大丞相和高侍中的天下,大魏的後宮是皇後的天下,孤是什麼皇帝?
誰才是大魏的天子?
”
高常君擡起頭來看了元修一眼,剛想開口說什麼,忽然無力地倒了下去。
元修定住了,驚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然而很快便大步走到倒地的高常君身邊,将她從地上抱起來,怒吼道,“快傳太醫來。
”
下雨了,又是夜雨蕭蕭。
皇帝元修在椒房殿内一刻不停地走來走去。
他心裡急于知道太醫診斷的結果。
但就是心裡拗着,不願意親自進入内寝,看着太醫給皇後診治。
可是心裡又火急火燎地想知道高常君的病況。
僅憑預感,他也能知道事有蹊跷。
就在高常君倒地後,他将她抱起來進入殿内,等太醫來了,他折返而出,原本是想讓宮内外都明白,他并不眷戀皇後高氏,以表明他對高歡、高澄的态度。
但是欲要離開椒房殿時,他發現自己手上有皿迹。
那一定是高常君的皿迹。
他怎麼能狠得下心離開?
一瞥之間,忽見太醫已經從裡面出來。
元修趕上幾步,不等太醫回禀便急不可耐地喝道,“皇後無恙乎?
!
”
太醫見皇帝眼睛通紅,顯得甚是着急,可又完全不知情的樣子,忙低下頭,“撲通”一聲便直直跪了下來,叩頭伏于地上,膽怯地回道,“臣罪當誅。
皇後殿下此胎已不保。
”
元修一怔。
椒房殿内忽然安靜極了,也可怕極了。
然而一瞬之後,元修忽然發了狂一般俯身抓了太醫的後頸衣裳,竟一把将他從地上提起來,怒喝道,“此胎不保?
皇後有孕為什麼不奏于孤知道?
連你們也欺瞞孤?
”
“臣不敢,陛下恕臣死罪……陛下……”太醫吓得體似篩糠,頸上越來越緊,難以呼吸,掙紮着想脫出來。
這時簾帳之内有了輕微的說話聲和來往行走的聲音。
元修極注意地向閉合的内寝處看了一眼,忽然松開了太醫。
抑着怒氣問道,“皇後何時有孕?
”
太醫方松了口氣,已是憋得臉通紅,不敢失禮,趕緊回道,“已是成形男胎。
”
成形男胎!
這才是他真正的嫡長子,并且是他和她的兒子。
可是這麼久他竟然完全不知。
元修又是怒從心頭起,再也抑制不住,忽然飛起一腳便向太醫身上踢來,怒吼道,“汝還是不是孤的臣子?
孤還是不是大魏的皇帝?
!
”
太醫剛一放松之際,完全沒有防備,忽然受這一腳,被踢得猛然向後飛出,丈餘之後落地,落地便倒在地上。
宮女們吓得失聲後退,可又不敢離開,驚恐地俯首待命,人人心中恐懼。
這時有跟着元修的宦官,見太醫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上前查看,轉身回禀,“主上……他……他死了……”
“死了便好!
”元修大聲怒道。
元修本是擅騎射又武力過人的男子,這一腳又值盛怒之際,可憐那太醫便這樣殒命了。
簾帳忽然打開,若雲從裡面出來。
她在裡面聽得清楚,但亦不敢多話,隻遠遠地禀奏,“皇後請陛下進去說話。
”
她醒了!
元修急忙大步向裡面走去。
紗帳垂下,元修腳步輕緩地進來。
他已經看到高常君正被宮女扶着起來。
她染皿的衣裳已經換成一件純白色的寶襪,頭發披散,黑與白交相呼應,又對比強烈,永遠不會互相襯托,互相融合。
宮女将一件透着忍冬花的帔帛披在她的肩背上。
“怎麼起來了?
”元修沒有再向前走來,卻聲音輕柔。
說完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小步。
聽到他說話,高常君才發現他已經進來了。
輕輕推開宮女,有些虛弱無力地跪下來,“臣妾不配這皇後的尊位,請陛下下旨廢後。
”
她是不肯妥協的人,絕不苟同,否則甯願離開。
元修欲言又止,她的聲音好冷。
他試探一般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她身邊,停在那裡。
她隻看到他黑色的下裳的下擺。
時間似乎停止了。
誰希望它停下來,永遠不要走?
誰又希望它快點離開,好帶來新的不同?
元修慢慢俯下身,同時伸手小心地扶着高常君的雙臂,将她從地上扶持起來。
當她站起來的時候,他不肯放手,卻抑止着心裡一陣一陣的沖動,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她。
“孤從來沒想過要廢掉你。
”他聲音輕柔。
高常君擡起頭來,目中難以置信。
但是隻一瞬間,她眸子裡的光亮就泯滅了。
不廢後又如何?
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障礙太多、太多了。
“請陛下賜平原公主出宮。
”高常君擡頭看着他。
“左昭儀也曾為孤失了龍裔。
”元修放開了高常君的雙臂。
高常君努力站穩了,也抑止着心頭的悲痛難當。
“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高常君忽然口裡吟道。
元修郁郁不悅地轉過身去,不肯再看她。
最終忍不住還是淡淡道,“皇後也教訓起孤的治國之道來?
”
“臣妾不知國政,也無意于此。
隻是想到諸葛武侯的表章,以其言及為人之道。
”高常君的聲音低下來,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柔弱感。
她并沒有希望皇帝親近高氏,事事奉以大丞相和侍中為尊,隻希望他以此道為人,方能以此道治國。
哪怕他最終親近的并不是她的父親和弟弟,但隻要是以國家社稷為重,在她便也安心了。
“皇後此時不宜多思疲累,不妨靜養些時日。
孤在此也是攪擾,皇後自便。
”說着便轉身向外面走去。
走到帳簾處又停下來,并不回身,以背相向道,“左昭儀賜封禮時,皇後既然不适,不必親臨。
”說罷便親自挑了簾籠出去了。
過了一刻,若雲方才進來。
見高常君面色蒼白,急忙上來扶了。
高常君此時才淚流滿面,自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然永甯塔下又是一具白骨。
這樣也免了高氏再多一重罪孽。
”
若是皇後誕育嫡長子,必立為太子。
難保不會立幼子而弑其父。
“宮裡的事,要瞞住大丞相和侍中。
”高常君看了若雲一眼。
“誰若是傳了出去,便剖其心肝。
”高常君從未說過這樣的狠話。
若雲身上一個冷顫,忙應命。
元修步出椒房殿,走出很遠,忽然停下來。
他慢慢轉身,回望身後的宮室,沉默許久。
過往的一切仿佛在一瞬間都裂成了碎片。
若論起這些時日以來,洛陽城裡最和樂融融的地方,莫過于骠騎将軍府。
原本是一座毫無人氣的府第,當宇文泰接受了皇帝的賞賜在此居住的時候,對于他來說,隻是一所屋舍而已。
他出長安,南下建康,又北上洛陽,連番奇遇,又意外被皇帝賜婚,成了驸馬都尉。
不但沒有齊大非偶之患,反倒琴瑟和樂。
洛陽雖非長安,但安居于此,真有落地生根之感。
每次回府,長公主元玉英總是執妻子之道殷殷相候,她笑意暖暖相迎之際,便使他疲累頓失,煩憂頓解。
然而今天宇文泰很容易就發現了事有不同。
剛進骠騎将軍府便覺得氣氛緊張。
府内仆從來往鴉雀無聲。
直入府内,總不見長公主元玉英的影子。
一直走到快入内院時,忽見侍女南喬匆匆而來。
南喬是極穩重的人,從無失态,雖然行色匆匆,但還是從容施禮,回道,“長公主有所不适,未能親迎,請将軍進去說話。
”
宇文泰略蹙起眉,隻說了一句,“下去吧。
”
南喬便退了下去。
内院再無一人。
究竟是什麼事?
宇文泰心裡疑問重重,一顆心不由得收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