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111章 :邺都中世子統廟堂(一)
冬日來臨,邺城與晉陽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邺城無雪,風和日麗,天氣十分溫暖。
天高雲淡、日朗風清,當陽光傾城時,街頭人流如織卻個個往來從容、不急不緩,一派平和、安定的氣象。
許是因為曆盡風雨、滄桑已久,早就洞曉了塵世變遷。
高澄今日無事,和崔季舒、崔暹乘牛車過街市。
三個人在牛車裡似乎是有點局促,更何況崔季舒身型胖大如面團一般。
但是三個人都各自有心事,誰都不說話,車裡的空間倒還算是清靜。
高澄心裡想着,幾日已過,去晉陽的二弟高洋卻還沒有回來。
下意識地将身側的簾籠略略挑起,似乎是心不在焉地瞧着外面的街市人流。
忽然覺得挨着他身邊的崔暹猛地側了過來,不由便半轉過身。
崔暹此時已經完全忘形,竟伸手将簾籠搶過來并挑得更高以便露出更大窗戶,顯然是外面有什麼情景已經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
高澄深知崔暹是穩重的人,便也不做聲地順着他眼睛瞧的方向望去。
坐在他們對面的崔季舒更是聰明人,也不動聲色地移過身子往外面看。
那吸引崔暹目光的是停在街邊驿館門前的一輛牛車,這車十分得打眼,任誰都能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車。
而真正吸引崔季舒的還不是牛車,是車尾半隐半顯的兩個人。
“怎麼是她?
”倒是崔季舒先脫口輕呼。
這兩個人是一個中年男子,一個極年輕、嬌美的女郎。
中年男子雖已不再年輕,但是身型異常健碩高大,一看便知是武人。
面貌倒十分普通,而且因年紀漸長或是經曆風霜而略顯粗糙,但是威嚴的氣質卻掩不住,顯然并不是個普通人。
年輕女郎讓人看到便眼前一亮,分外豔麗、嬌媚,還有一種聰明外露的精明氣,淺淺一笑的眼波流轉間就格外勾魂攝魄。
那個中年男子的确不是普通人,正是新近得意的任禦史中尉高職的高慎,也是高氏一族,真正的渤海高氏的高門大姓。
這個人是高澄和崔季舒、崔暹都極熟悉的人,所以令崔季舒驚訝的自然不會是他,而是“她”。
關于這個高慎,是高澄、二崔都窩在心裡而不願多提的人。
想當年,高歡初得勢,從爾朱氏手中分兵而自立,為了自保,拉攏高慎身居高位、門閥甚高的大哥高乾以及堪稱勇将的三弟高敖曹。
論族譜、分輩份,高歡以侄禮拜高乾為叔父。
不僅如此,高歡更讓當時年幼的嫡長子高澄隻身前往高敖曹營中以見叔祖禮拜之。
而高敖曹此前是完全不将懷朔鎮兵出身的高歡父子放在眼裡的。
即便如此,高氏三兄弟中的二弟高慎也并沒有追随高歡,雖然他也受了高澄的叔祖相見之禮。
直到大哥高乾、三弟高敖曹死後,高慎才迫于局勢追随大丞相高歡,大丞相一直待他不薄。
高澄從來就不想提有過這麼一位“叔祖”,誰能想到在這兒遇上。
故此他并沒表态。
而沒表态的更重要原因是那個年輕女郎吸引了他。
這樣美豔不可方物,他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不自覺地瞟了一眼崔季舒。
崔季舒若是夠聰明,就該心裡不說暗自行動,把這女郎弄到手送來。
可惜崔季舒此時鎖着眉頭若有所思。
這高慎對崔季舒、崔暹來說更不是外人,隻是高澄忘記了而已。
崔暹的妹妹正是嫁給了高慎,當然也有門閥聯姻的意思,但畢竟還是高慎的正妻。
隻是二崔叔侄早就知道侄女妹妹因為高慎升遷之快、任職高官常會憂慮,至于泣啼。
此時恍然明白,憂慮和泣啼恐怕并不是因為其夫君升遷快恐遭禍。
怕自身遭遇棄糟糠之事看來也是另有原因。
“停車!
”高澄情不自禁地脫口大聲吩咐道,同時一雙漂亮如綠寶石般的眼睛也一直用極其欣賞的目光打量着窗外的女郎。
崔季舒聽到了郎主的話,看他很感興趣的樣子,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三個人乘坐的牛車停在了路邊的一株在冬日裡仍然蒼綠的女貞樹下,正好在那驿站的斜對面,中間相隔着一條寬闊的街道。
而那驿站對面的牛車邊,旁若無人的一對男女顯然并不可能注意到這裡。
雖然他們看起來外表甚是不相宜,但此時的高澄和崔季舒、崔暹誰都能看得出來這一對男女之間情思正濃。
高澄感興趣的不是高慎,當然是那個美豔至極的女郎。
女郎高髻麗服,不似一般普通人家女子的妝扮。
邺都中街市上的女子幾乎都是小袖篷裙簡素而不夠精緻。
這樣出挑的女郎打扮得也相當别緻:頭上随雲髻挽得甚高,而且格外靈動,再飾以金翠之首飾,星列般明珠,真是華麗緻極,與她豔麗的容貌極為相襯。
女郎身着如南朝女子樣式的寬袖桃紅儒衫,滿地施繡的松花色裙子盡是芙蓉團花紋,真是嬌俏又豔麗。
腰間櫻草色腰帶束得纖腰僅有一握,更讓高澄看得簡直是愛不釋目。
可是當這樣的腰肢落在高慎手中的時候,就引起了他心中極别扭的反映。
但是顯然高髻女郎和高澄心裡想的不一樣。
随着腰肢被高慎握在手中,她的身子也貼近了高慎,她幾乎已經是伏于他懷中,雙臂環擁着高慎脖頸,她踮起了雙足,看起來又憑添了幾分可愛。
高慎看起來也對她極為遷就、順從,十分溫柔地彎身低頭,女郎不知道伏在他耳邊低語了什麼,兩個人又相視而笑,眼見得便是心裡隻有對方那個人,完全不将别人放在眼裡。
雖然在别人旁觀看來,高慎粗疏不堪,實在不能與此美麗女郎相配,但是見到兩人這般舉動,自然滿是柔情蜜意,無論如何也該想到了此二人的關系非同尋常了。
“高慎……他……他欺人太甚!
”崔暹再也看不下去了,赫然怒吼道。
高澄被他吓了一跳,但也忽然想起來高慎正是崔暹的妹夫,便把目光收回來擡頭問崔季舒,“叔正,這女郎你認識?
”
“郎主,我隻知道她是車騎大将軍李子雄的妹妹。
”崔季舒心裡也極不爽,隻是他還不至于像侄兒那般暴怒。
趙郡李氏的門閥甚高,又生得這樣美麗,什麼樣的人不能嫁,怎麼偏偏看上年紀老大又其貌不揚的高慎?
高澄心裡甚是不快。
“郎主,是臣失禮,但是高慎當街便與這女子如此行止親密,私下裡還不知道怎樣,置臣的妹妹于何地?
”崔暹控制住了自己的怒氣,但是語氣裡還是甚是委屈,和郎主說話像是小孩子告狀。
“季倫你此時暴怒有何用處?
”高澄沒說空話勸慰,暗自思索着。
“是,郎主教訓的是。
”崔暹也冷靜下來了。
崔季舒太知道世子的脾氣了,他也沒再說什麼。
牛車又往前走,抛開了那一對男女。
幾個轉彎之後漸漸地人流變少,到了一條比較僻靜的街道。
高澄悶坐車中無趣,又在無意之中掀起了簾籠,但是真應着了今日就是有事,這次輪到他驚訝了,如同剛才崔暹的樣子,不由自主地把窗上簾籠挑高,有點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外。
郎主的樣子吸引了崔季舒和崔暹,兩個人也跟着好奇地向外面看。
崔暹什麼都沒看出來,但是崔季舒卻立刻脫口驚聲低呼道,“郎主,是她……”
這街道其實是一條僻靜的裡巷,少有商賈、人家,盡都是些不起眼的房舍而已。
唯見巷中最氣派的便是一所名為“郡亭”的驿館。
這驿館原是給往來公事的人臨時休憩的住所,後來不隻公事差遣,也有一些到都中的小官吏。
幾經修葺,更成了國使的客館。
隻不過國使也有不同,官小位卑者才會住這樣的地方,若是位高權重者自然是舉國隆重款待,斷不會住在這兒。
郡亭其實是個很清靜的處所,外面看起來隻是稍有規模,想必裡面也不會太過奢華。
隻是今日此時恰恰出現在郡亭門外的這幾個人太不尋常,而且恰巧他們是高澄和崔季舒極為熟悉的人,所以才讓他們格外驚訝。
一共四個人正在郡亭大門處。
為首者本來正在入門,但是後面的另一個年輕男子走上前不知道和他說了什麼,他便停下來回頭掃了一眼。
而正是剛才這一回頭,讓高澄把他看了個清清楚楚。
這個而立男子生得長壯挺拔,姿容甚美,衣着華麗有一種掩不住的自視甚高,舉止間卻總有一絲輕浮氣揮之不去。
梁武帝蕭衍的大皇子,生來就沒有皇帝命的臨賀郡王蕭正德!
高澄一眼就認出了蕭正德。
蕭正德身後那個年紀雙十的年輕男子,無論衣飾還是容貌都很普通,但是一雙眼睛裡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氣質,像是個執着于心的人。
看一舉一動高澄也能認出必是武将出身,想必是随護臨賀郡王蕭正德的人。
讓高澄驚訝的還不是這兩個人,而是蕭正德身邊的兩個女子。
沒錯,是兩個女子。
若是崔暹看來,就是兩個身着袴褶的美少年,一個文質彬彬,一個英氣勃勃。
而崔季舒一眼就認出來了,一個是太子蕭綱的女兒、小公主蕭瓊琚,一個是梁将羊侃的女兒羊舜華。
崔季舒說“是她……”指的正是羊舜華。
郎主的心思他再深知不過。
高澄也是第一次見她們男裝的樣子。
見慣了一個嬌憨,一個冷豔,乍然換了裝扮讓他滿是新奇,瞬間便把他人他事都抛于腦後,好奇起來。
這幾個人從建康到了邺城,究竟是為什麼?
高澄忽然将簾籠放了下來,吩咐牛車離開此地,雖然他此刻的心裡是極不平靜的。
長江晨霧、建康煙柳、同泰寺風雲、都亭驿風光……舞蹁跹、雲出岫……江南風光曆曆皆到眼前,忘懷了的一切全部重回心頭。
隻是他不再是那個曾經的年輕的北朝世子了。
崔暹看了一眼叔父崔季舒,看到叔父也正在用探究的目光偷窺郎主,便甘于沉默沒再說話。
而此刻他心裡糾纏不去的還是剛才看到的妹夫高慎和那個年輕女郎的一幕,這讓他心裡氣皿難平。
崔季舒看郎主沉吟不語,完全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
“這些日子恐怕邺城都不會太清靜。
”高澄終于閑閑地開了口,說的話題卻和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完全不相幹。
也不管崔季舒和崔暹想什麼,聽沒聽懂,高澄隻管自己道,“聽說侯景也要回朝谒見新帝?
”說着看了一眼崔季舒。
“侯景即便不在都中也緊窺朝局,回來是自然的,隻怕還是嫌太遠了看不清楚,況見面才有情,都中有多少人要聯絡,恐怕這也是必不可少的。
”崔季舒看郎主看自己,趕忙回道。
眼前的幾個人,再提到侯景,崔季舒很容易就想到了在建康時侯景派人追殺他和高澄,幾次差點要了他們的性命。
而這些,郎主并不知道。
濮陽郡公侯景,鎮豫州,在朝任吏部尚書,已經是極高的職位。
有此風光際遇,其實多有賴于大丞相高歡。
而此時魏分東西,侯景更成了關鍵人物,其人猶疑不定,擅擇主而事,不僅大丞相高歡明了,天下人都知道。
高澄沒再說話。
牛車在寂寂無聲中又往前走了一段。
高澄忽然歎道,“梁使至邺城又不知為何?
季倫你可多留意。
”這是分派給崔暹的。
“郎主,莫非南梁也有意通好?
”崔暹先提出自己的一個想法。
高澄颔首,但不多語。
梁主蕭衍他深知,絕不是個簡單人物。
如今遷都之後邺城看起來風平浪靜,實則更要多加小心。
崔季舒覺得高澄果真是性子沉穩了許多,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大丞相高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