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51章 :古人無複洛城東(下)
終于,宇文泰放下信,擡頭看着元玉英,“殿下近日頗有不适,在府裡好好調息。
我即刻便赴上圭,”他頓了頓,“待我歸來,自然和殿下解釋一切。
”說罷便轉身向外面走去。
依着元玉英的性子豈能這麼不明不白,未等宇文泰走到門口,元玉英便喚道,“夫君且慢!
”
宇文泰深知她脾氣,隻得停步,夫妻都不語。
終是宇文泰微微一喟,轉過身來道,“賢妻,大行台嶽将軍已經離開長安直赴隴西上圭,約與秦州刺史侯莫陳悅共同讨伐靈州曹泥。
”他看似閑閑地踱了幾步,走到元玉英身邊。
“近來博陵濮陽郡公侯景處與上圭往來密切,趙貴将軍頗覺有異,因此送信于我。
”他沒再往下說。
元玉英也是極聰明的人。
相較來說,侯景雖搖擺不定,但依勢附人。
如今他自然是承高歡之勢。
他與侯莫陳悅來往密切,便是大丞相高歡與侯莫陳悅來往密切。
恰在此時又是侯莫陳悅約大行台賀拔嶽共同讨伐曹泥,便覺得蹊跷。
若有所失,賀拔嶽事敗,連她的丈夫宇文泰都要一損俱損,更别說借賀拔嶽之勢壓制高歡了。
元玉英看着宇文泰表面上鎮定自若,卻總是眉頭不肯舒展,也不難知他心中萬難。
“夫君保重。
”她隻說了這一句。
“賢妻保重。
”宇文泰也隻回了這一句,便決然轉身而去。
宇文泰雖然快馬加鞭已上路,但是豈能知道,趙貴送信與他的時候,關西大行台賀拔嶽已經在長安奔赴上圭的路上。
賀拔嶽統領關中,但關中畢竟尚未平複。
靈州曹泥久已不服,一直是賀拔嶽壯志難酬的一塊心病。
說起來,侯莫陳悅的為人賀拔嶽也極為清楚,隻是心病已久又急于求成,況這次又是侯莫陳悅主動邀約,便想着趁此機會一舉滅了曹泥。
因此,宇文泰雖快,賀拔嶽更快。
一切情勢趙貴心裡明白。
總覺不妥,于是再三勸谏,隻是賀拔嶽自以為機會難得,便不聽勸谏一意孤行直奔上圭而去。
等到趙貴派出信使,送信到統萬,宇文泰接到信再直奔上圭時,其實賀拔嶽已經到了上圭城下。
春日天氣變幻不定。
統萬城原本在沙漠之中,更是一日三變。
白日近午,驕陽似火,日落之後暑熱盡去。
元玉英在深夜的一片漆黑中醒來,更覺得其寒透骨。
身上卻冷汗涔涔,沒說話,隻是翻了個身,陷入沉思。
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湧上心頭,睡意被驅散得幹幹淨淨。
在床前打地鋪的南喬輕輕起身,放輕腳步走到床前,知道元玉英醒了,低聲問道,“殿下怎麼了?
”她服侍長公主日久,知道元玉英從來夜裡睡得極好,幾乎從不失眠。
元玉英在黑暗裡沉默了片刻道,“不知道骠騎将軍現在何處。
”
南喬思忖一瞬,試探着問道,“殿下究竟是惦記驸馬都尉還是惦記主上?
”
元玉英忽然想到了皇後高常君,不知她和自己心境是否相通。
可她還是沒有絲毫的搖擺不定,“将軍是将軍,主上是主上。
”元玉英暗想,何必不分彼此呢?
也許這正是化解之法。
統萬城中春夜如冬夜,洛陽城内卻春夜已和暖。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又何止近來原本嗜睡的元玉英一人?
皇帝元修冠帶整齊地立于大魏宮中内苑浮玉之山上。
山腰間懸着的朱華閣圍欄邊,元修登高遠眺,仿佛舉手可摘星辰。
雖在深夜,但他清清楚楚地透過夜空看到了大魏江山。
繼統以來,第一次有了君臨天下之感,第一次有了執掌江山的萬丈雄心和豪氣。
似乎可以一手掌握天下,天下真的盡在自己手中嗎?
暗夜裡,大魏的宮廷寂靜無聲,寂靜到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聲。
元修撫着朱華閣的護欄和立柱,連呼吸都聽得到。
這裡曾經有過一場夢,也許此時才是夢,當時本是真。
元修下意識地細細輕撫立柱,許久許久,終于收起了心裡的歎息,一步一步地沿着陡峭的木階走了下去。
心裡不知是輕快還是惆怅,腳下卻是輕快的。
擺擺手,斥退跟着的宦官内侍,隻身一人在大魏宮廷的深夜裡遊走。
仿佛不知身在何處,隻知一心所念便步履相随。
停下腳步時擡眼一望,遠處漆黑一片,高高的宮牆擋住了視線,隻有一縷若有若無的笛聲越過高牆傳出,聽得也并不真切。
不知怎麼,竟然走到椒房殿來了。
元修久立不動,欲去還留。
終于還是隐忍不住,腳步沉緩地登上那長長的石階。
立于宮門外躊躇,知道深夜裡宮門必是緊鎖的。
他雖是大魏天子,有權力打得開這鎖,卻不知道怎麼才能打開心結。
這也許是他永遠都解決不了的問題。
當原本認為更大的矛盾看似解決之後才發現他與高常君之間的矛盾才是看起來并不刺眼卻永遠解不開的。
需要努力克制自己,伏門低泣。
沒有人看到大魏的天子此刻的忘情,他心裡的絕望已經到了極點,似乎因此而變得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誰想到宮門承受不住他全力的依靠,竟然緩緩被推開了一條縫隙。
原來宮門并沒有上鎖!
不知是巧合、忘記,還是一直如此。
笛聲清晰了,似斷似續。
像有什麼東西無形之中牽住了他的心,引得他不得不向内走去。
元修清楚地知道白日裡可以看到殿外滿庭的新綠,暗夜卻什麼都看不到。
終于還是停駐于門口,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轉身而去了。
殿内,高常君放下笛子,漸漸地周圍安靜下來。
若雲穿簾而入,走近身邊,低語道,“殿下,主上已經回去了。
”
高常君沒說話,走近平時抄經文的地方坐下來,親自動手鋪陳紙張,研墨,口裡隻輕誦佛号,半晌才仿佛自語般道,“還是不見的好。
”
若雲輕輕走了出去。
夜空高遠,明月懸于天幕之中,劍氣森森,星落如雨。
渤海王大丞相高歡的府第裡,深深庭院中世子高澄的侍妾王氏靜靜地立于一樹桃花下面出神地看着正在舞劍的郎主高澄。
年輕的少主此刻身姿英武,氣勢如虹,完全專注于揮舞寶劍之間的豪氣,眼裡絲毫沒有看到桃花下癡望于他的女子。
他的一頭烏黑如漆的亮發完全披散,他美麗越過傾城女子的面容冷峻淡然。
身上的白色袴褶是習武時常穿的,早已破舊,穿在他身上卻顯得儇佻不羁。
王氏靜靜侍立于一側不舍得移開自己的眼睛。
也唯有這樣的時候她才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他,擁有他。
今夜總覺得少主似乎有心事,她知道每當這樣的時候他總是習慣一個人在深夜舞劍以渲瀉内心的焦慮。
他不是喜歡傾吐的多話的人,當然更不可能去跟她傾吐心聲。
又是那一縷笛聲。
王氏非常敏感地感受到了這破空而來的笛聲,似乎劃破的不是夜空,是她的心。
循聲而望,再回眸時,世子已經悄然收了劍,立于當地細聽。
當他落地收劍時,烏亮的長發拂過面頰,這世間竟然有如此妖孽的男子。
王氏幾乎要窒息了。
他原本旁若無人,但卻對這笛聲比她還要敏感。
王氏記得上一次也是這樣的笛聲讓他如此顧念。
高澄随意地将劍擲于一邊,拔步便走。
王氏卻立于桃花下未動,她隻能望着他的背影在心裡深深地歎息。
綠梅落盡,這小院落更顯得清冷而落寞。
檐下的阿娈出神地聽着世子妃元仲華的笛聲,看着黃色衣衫的纖弱少女遺世獨立的身影遐思,突然聽到“咣當”一聲巨響。
元仲華放下笛子望去,院門早被高澄一腳踹開了。
白衣的身影在黑夜裡格外顯眼,阿娈已經看到世子高澄大步走了進來。
她急忙也從廊上走下來,快步走到高澄面前,實際是護在了元仲華前面。
看到世子怒氣沖沖的樣子她很怕他會和世子妃起沖突。
先恭迎行禮,誰知道還未說話起身,世子已經極為不耐煩地揮手示意她退下去。
阿娈隻得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高澄被阿娈這一攔,沒有剛才那般盛怒,也沒有走過來,隻冷冷問道,“世子妃如此好興緻,不知道是在思念誰?
”
元仲華把玩着手裡的玉笛,沒有嗔怒也沒有喜樂,似乎并不關乎她的事,又似乎根本不明白高澄是什麼意思,低下頭用極平常的語氣問道,“世子又是深夜不眠,忽然闖入,總讓人驚慌失措。
”說罷擡頭間懵懂地瞧着高澄。
高澄走上幾步冷冷逼問道,“殿下說誰驚慌失措,是阿娈還是你?
我是你夫君,探望妻子,殿下為何要驚慌失措?
”
元仲華不解地瞧着高澄,詢問道,“夫君把我禁于此處如同禁主上于宮内,夫君為何如此霸道?
”
“你……”她純是詢問語氣,并無質問。
正因如此,高澄剛剛才抑住的怒氣忽然蹿升。
可為何一向擅言辭的他竟被她氣得語噎了?
他似賭氣一般大步走上來,一把從她手裡搶過玉笛,狠狠地摔落于地。
一聲清脆的斷裂聲,玉笛斷成幾截,玉屑飛濺無數。
“我的……我的笛子!
”元仲華失聲驚叫道。
元仲華不敢置信地看着被高澄摔毀的玉笛,再擡頭看他時無限委屈,目中蓄滿了淚。
繼而委屈盡去,全是怒意,“去找你的王氏吧,别再來這兒了!
”元仲華轉身便走。
高澄哪兒還容她再嗔怨以對,急上幾步,又是一把将她拉進懷裡低頭吻下來。
他也是孩子,很多時候也很任性。
她是他的妻子,不管他怎麼樣,她心裡就隻能有他一個人,為什麼她就不明白呢?
元仲華完全沒料到會是如此,隻能措手不及地任他擺布。
感受到她的青澀無知,高澄也柔緩起來,極為體貼。
“世子……”阿娈已經進了院子,輕輕喚道。
看着眼前一幕,她雖略有驚訝,也知道是早晚間事。
隻是世子和世子妃兩個人都沒聽到她的喚聲。
“世子……”阿娈提高了聲音。
元仲華身子一顫,急忙推開高澄。
高澄卻無所畏懼,慢慢擡頭,扶着她身子仔細一瞧,元仲華滿臉是淚。
她顫着手下意識地撫了撫面頰,臉上好燙。
她胡亂拭了拭臉上的淚。
“何事?
”高澄并不回頭看阿娈。
“陳元康将軍和參軍崔季舒求見。
”阿娈回道。
“都什麼時辰了?
”高澄怒道,他還是看着元仲華。
“讓他們到這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