攢花棚。
秦大钊還在前頭說着西遊記第十七回,悟空大鬧黑風山,這後頭,便有一頭夜叉來鬧事。
鎮場的人不在,另外兩個老頭兒又不敢惹這位橫氣的班頭,隻好任由他這麼坐在戲房前。
李伯言從一側的鬼門道大步流星地進來,觑了一眼個頭中等,佝偻着背的姜六,冷笑道:“什麼妖風,将姜夜叉給吹來了?
”
姜六回眸,手指搓着那撇龜公胡,右腳已然踩在闆凳上,“這位便是新東家吧,好生年輕,年輕好啊,可以不知天高地厚。
”
李伯言坐下,讓邊上有些忌憚的其餘人回屋去,自己拿過一個瓷碗,“七斤,倒酒。
”
瓶塞被拔開,紅黑色的葡萄酒倒入碗中,瞬間彌漫出芬芳的果酒味道。
姜六瞅了瞅酒色,笑道:“果酒啊,看來不咋滴。
”
“也沒想給姜班主喝,有事說事,不然等會兒可就沒班主坐的地方了。
”
姜六拍了拍衣裳,說道:“既然你都知道我姜六的名号了,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本班主看上了你手頭上的《西遊記》,出個價,賣給我。
”
“好說,八千貫。
”
姜六眉頭一皺,看到李伯言爽快的樣子,喃喃道:“看來公子你很沒有誠意啊。
”
李伯言搖晃着紅酒杯,讓酒液與空氣充分接觸,慢慢說道:“價,是姜班主讓給的,東西是我寫的,有能耐自己寫去,要不給錢,要不麻溜地離開,班主不會不識趣吧?
”
姜六斜眼觑了一眼,“夜叉棚貴人雲集,你這樣小小的瓦舍,拒絕我的好意,莫不是以為真的就能越做越大吧?
”
李伯言呵呵一笑,說道:“一人的聲兒就這麼大,夜叉棚容數千人,聲兒都埋了,聽句勸,别來惹是生非!
”
“聽不聽得到是我的事兒,你就說給不給吧!
”
“呵,姜班主好大的口氣,方才還買呢,現在就直接要搶了,是不是待會兒就要讓在下跪着求爺爺告奶奶地送到您手上?
”
裝什麼逼呢?
跟老子面前裝大尾巴狼,也不看看你這副挫樣。
李伯言冷冷地笑着,這種狗仗人勢的他見的多了,無非就是覺着自己伺候着幾個貴人,就可以狗仗人勢地來欺壓同行。
“看來公子還是沒有覺悟啊。
”
“八千貫,走人,你選一個吧。
”李伯言懶得跟這種人廢話,不來招惹,兩邊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要不然,呵呵。
秦大钊恰好散了場,喊着:“柱子,柱子!
給老夫端碗水來,渴死了。
”
“姜六?
”
蘇州瓦舍,何人不識夜叉姜六,不過論輩分,當初秦大钊在天橋下講史的時候,他姜六還穿開裆褲呢。
“秦伯。
”
“你來做甚?
”同行是冤家,秦大钊的語氣之中顯露出一絲敵意。
姜六呵呵一笑,道:“攢花棚起死回生,六子過來取取經,怎麼?
秦伯不給這個面兒?
”
秦大钊冷笑道:“别介,蘇州城咱們這個行當裡,誰不敢給你姜夜叉一個面兒啊,不過今日晚間場不演了,要聽書啊,明日請早。
”
“我要聽石猴出世。
”
秦大钊呵呵一笑,“我算算日子啊,要排到這月十五,屆時你來聽就是。
”老秦心裡也冷笑不已,也有你姜六眼饞的時候啊,當初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氣哪兒去了?
狗仗人勢的東西!
這種掙錢金疙瘩,按照李伯言的話說,越快講完越是損失,眼下為了吸引人氣,才半個月就講到了十七回,今後,除了每天開一場新的,其餘的場次,都是來回倒,循序漸進,這樣才能充分發揮西遊記的價值。
這樣操作,其實八千貫就把西遊記給賣了,李伯言還舍不得呢。
當然,在姜六看來,八千貫買個這玩意兒,李伯言真是想錢想瘋了!
“我現在就想聽。
”
秦大钊笑道:“現在不成,請回吧。
”
“不給我這個面兒,也該給許國公一個面兒吧?
您說是吧,公子?
”姜六側過身,看着李伯言笑道。
“許國公?
”李伯言印象裡到不是很很深,似乎是孝宗的親孫子吧,本來要将大宋皇位禅讓給這厮的,結果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就傳位給光宗了。
大宋這幾個皇帝都是極有意思,本來嘛,皇位傳承,都是老皇帝死了,太子再繼位,然而高宗沒死,就禅位給了孝宗,孝宗沒死,又禅位給了光宗,光宗還沒死,又禅位給了如今的甯宗,仿佛都是想将燙手山芋給扔了似的。
悲催的南宋皇帝,就是這樣一個接一個的禅位,禅位,再禅位,仿佛成了傳統似的。
這位許國公,本來是有皇帝面兒的,之後就沒然後了,大宋的王爺不值錢,王爺兒子更不值錢。
“若是許國公想聽書,來攢花棚便是,勞煩姜班主禀報一聲。
還是那句話,夜叉棚場面寬闊,容不下說書人。
”
姜六眼神陰沉下來,笑話,他怎麼可能把金主推到攢花棚來,這不就相當于将下金蛋的母雞給宰了,這種傻事,他自然做不出來。
“好!
好!
告辭!
”
“慢走不送。
”李伯言冷笑道。
戲房裡邊的人紛紛走出來,有些擔憂地問道:“東家,許國公若是聽不到這個,會不會降罪我們?
”
“呵,除非他是不想好好當這個國公了!
咱們一不作奸犯科,二不貪張王法,如實上稅,他許國公若是不想被朝堂上的那些士大夫噴死,就最好别來惹咱們。
”
“可是……可是咱們人微言輕啊。
”
李伯言替秦伯幾個倒上酒,笑道:“放心,天塌下來,也先砸死我這個頂梁的,保你們無恙。
他姜六是夜叉,那老子就是專捉小鬼的鐘馗!
”
“哈哈,東家厲害了!
”戲班裡頭的幾個年輕後生,更李伯言相處半把月,早已經其樂融融,跟李伯言這樣的小騷年講話,也不用太拘謹。
柱子瞅着碗裡芳香四溢地紅酒,眼巴巴的,喃喃道:“這是啥呀?
”
“娃娃不許喝!
”
“那東家為什麼能喝?
”
秦大钊闆着個臉,“你跟我擡杠是吧?
”
“師父,我錯了。
”
“哈哈……喝吧,就隻能喝幾口。
”李伯言慫恿道。
段景不知道什麼時候偷摸着溜了進來,在李伯言耳邊輕語了兩聲。
“沒看錯?
”
“沒錯,就是他。
”
“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