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蟬聲陣陣,鳥雀幽鳴,鹦鹉被拎出來挂在廊下,一上一下跳着,細細的爪子勾着木棒,圓溜溜的眼睛轉動着,細着嗓子學舌“令兒,倒茶,姑娘,喝茶……”雪兒抖了抖胡子,蹲在窗前,支棱着耳朵,高高翹起尾巴,虎視眈眈。
令兒聽到聲音,從房裡蹦跳着出來,看這一鳥一貓又對上了,忍不住扶額歎氣。
“你們倆啊,什麼時候才能消停呢?
雪兒,你不會說話,聽見鹦鹉說話,不會走遠點麼,幹什麼要留在這裡同它置氣?
還有你這隻小鹦鹉,該說話時不說,不該說話時說個不停,成心的麼?
”
鹦鹉仗着站的地方高,一句說的比一句好,雪兒渾身炸毛,爪子全露出來了,從令兒懷裡一躍而起,抓住了鹦鹉站着的木棒。
鹦鹉尖叫起來,翅膀撲飛,啪啪作響。
幸好木棒是懸吊着的,承不住雪兒,雪兒在半空中徑直落地,随後尾巴高豎,呲了呲雪白的尖牙。
雪兒連忙跑過去把雪兒緊緊抱住,又趕緊檢查鹦鹉,隻是掉了幾根羽毛,并沒有被抓傷。
令兒氣呼呼地教訓起兩個小東西。
青蘿正和劍螢一同進來,看見令兒抱着貓在教訓鹦鹉,不約而同笑了。
走上台階,青蘿道:“令兒,噤聲,小心吵着姑娘了。
”
令兒笑道:“姑娘正在練大字呢,而且她心情很好,不會說我的。
”
青蘿點了點令兒的小鼻頭:“那也要小心,别人進來,看你這麼大聲,成什麼樣子。
”令兒吐了吐舌,歪着腦袋道:“知道了,青蘿姐姐。
”又看着劍螢道:“劍螢姐姐今日怎麼大駕光臨了?
”
青蘿道:“少爺派她請姑娘去前面玩,剛好在路上碰到我,就一起回來了。
我們先進去,你叫人把這裡收拾一下,可不要弄得髒兮兮的。
姑娘這裡來往的人多,除了這鹦鹉架子,還有院子裡的花兒草兒,都不可有損傷,略有傷的就早些換新的上來,務必要幹幹淨淨,妥妥帖帖,一點兒都不能錯。
”
令兒答應了,青蘿與劍螢進去。
劍螢見青蘿如今少了往日的毛躁粗心,行事細心謹慎,面面俱到,令人刮目相看。
能把遇到事隻會哭哭啼啼的青蘿□□成這樣,想必姑娘必是費了好一番心思吧。
進了房,看見杜月芷果然在寫大字,抱琴在一邊研墨。
如今天氣漸熱,杜月芷身上穿了件綠色的紗裙,雪白的手腕上帶了塊碧綠通透的翡翠镯子,眼睛微垂,看着筆下的字。
見劍螢來了,忙笑着放下筆,走到案前,端着劍螢的手臂,不讓她行請安禮:“這裡隻有我們,熱熱的,不必這麼見外。
”
杜月芷對劍螢一向如此,别人早習慣了。
劍螢微紅了臉,說了來意,杜月芷便收拾了,跟着她出門。
見了杜懷胤,他因為背部受到大火炙烤,有些燒傷,所以塗了藥,纏着繃帶,怕衣服壓着傷口,所以隻松松披了件白色的中衣。
兄妹二人說了些體己話,杜月芷随口問道:“哥哥,不知三皇子的母妃将迷藥藏在了哪裡呢?
”
杜懷胤道:“藏在耳環裡。
”
是了,與她想的沒錯,的确是藏在耳環裡。
她口中喃喃道:“果然……”
杜懷胤看了她一眼,目光微變。
杜月芷忽然想起還有些後事未了,比如那枚藥丸,被人發現可糟了。
她試探着又問:“我送去的東西,哥哥還收着嗎?
”
杜懷胤此時臉色又沉了幾分:“你送的糖?
不知怎麼被九殿下發現,隻說小公主愛吃,拿走了。
我看他的樣子,好像認識這種糖,我卻是沒見過的。
”
杜月芷一愣,無語。
她無法想象夏侯乾的表情,那時倆人還未和好,看到她把自己從西丹不辭萬裡帶回來的糖輕易送給兄長吃,該氣炸了吧。
居然還找借口拿走了……杜月芷心中暗歎,男人小肚雞腸起來,比女子還可怕。
不過此時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杜月芷收起腦中的夏侯乾,又道:“我是問另一個……”
她話還沒說完,杜懷胤忽而打斷了她:“先别說。
”
杜月芷啞然,杜懷胤又對劍螢道:“去把書房裡的那隻雪蓮盒拿過來。
”劍螢點點頭,很快将盒子拿了來,擱在桌子上。
杜月芷好奇地看着,這盒子不大,卻沒有鎖頭,也沒有任何可以打開的地方,通體雕着雪蓮,雪蓮很美,根莖卻是鋒利的刀劍,讓人生出幾分怪異之感。
杜懷胤脖子上戴着一枚銀鈎似的東西,看不出材質,隻覺銀光照人。
他拿着它,在盒子四周摸了一遍,最後不知在哪個地方按了一下,發出“嗒”的一聲。
杜月芷睜大眼睛,隻見那對刀劍分開,露出小小的孔,這才是鎖孔,杜懷胤将銀鈎□□去,輕輕一扭,打開了盒子。
盒子裡居然還雕刻着許多東西,一時看不清,杜月芷贊歎不已。
這世上居然還有布置如此複雜的盒子,藏東西太合适了。
但是等杜懷胤從裡面拿出一枚圓溜溜的東西後,杜月芷就有些不詳的預感了。
這是她藏在杜懷胤護甲裡的藥丸。
杜懷胤指尖推動着那枚藥丸,盯着她道:“月芷,裡面放着什麼,不用我說了吧。
”
杜月芷心中一緊。
裡面放的東西,就是那張提醒杜懷胤遠離合清宮的紙條,她深吸一口氣:“哥哥,看過後怎麼不燒了?
”
杜懷胤與她一母同胞,多少能察覺杜月芷的情緒變化,他目光也變了:“我是要燒掉的,但有一事哥哥始終想不明白,想要問一問你。
為何你給我紙條的當夜,合清宮就出事了?
而這紙條恰恰是讓我遠離合清宮,月芷,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
這種巧合觸動了杜懷胤的敏感神經。
自從接妹妹回府後,他隐約能感覺到妹妹的不同之處,但也隻是拿她過去的經曆做解釋。
可是後來越來越覺得不對,比如她不經意間說出府内某些改建的地方,比如她在秋闱前提示他要通讀的篇章……直到這次三皇子逼宮——一次巧合或許隻是巧合,可是次數多了,未免讓人生疑。
他信任着自己的妹妹,這世上沒有比他們更親近的人了,可是他擔心自己的妹妹被人操控。
杜月芷怎麼能說出實情,她隻好以退為進,堅持稱自己隻是恰好想起來合清宮宮女不潔的事,與逼宮之事毫無關系。
大概是皿緣的關系,杜懷胤居然看出杜月芷在猶豫和撒謊。
杜月芷見瞞不過去,轉頭去搶那枚藥丸,不管怎麼樣,隻要毀掉它就好了。
見她避而不談,杜懷胤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憤怒,第一次動了氣,啪地一聲拍碎藥丸,吓得杜月芷輕聲呼叫,醒悟後拿帕子猛地捂住嘴。
掌心沾了藥丸的碎片,被他緊緊捏在手中。
他咬了咬腮幫子,看得出氣急了,額上青筋都爆出來:“你知不知道萬一衣裳沒到我手裡,被人查出來,就是死路一條,連我也救你不得了!
”
那場大火,并非三皇子所放,而是聖上。
聖上燒死了合清宮所有的宮女太監,連無辜的低階宮妃也沒放過,除了斬殺參與逼宮的人,但凡有些微露出痕迹的人,也全都被暗地處理。
這段日子,就是杜府也在嚴密看管之下,一時之間人人自危,隻是處于深閨的妹妹不知道而已。
他想說服自己妹妹與此事無關,若真無關,怎麼會知道迷藥藏在耳環裡?
怎麼會咬緊牙關騙他?
又怎麼會去毀掉藥丸?
杜月芷也受到驚吓,呆呆看着自己的哥哥。
她心中也有幾許茫然,幾許失落。
她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天命不可違,可是要她無視哥哥受傷的可能性,這不可能,她做不到。
但真的做到了,又會露出連她也預料不到的端倪。
她隻想讓哥哥看到紙條,卻忘了哥哥坐到這個位置,練就了常人沒有的警覺與謹慎,自然會懷疑。
怎麼辦?
杜月芷心亂如麻,卻仍倔強地不肯開口。
兄妹二人各自不相讓,這時躺在藥丸碎片裡的紙條卻被一隻手打橫拿走。
兄妹倆同時看去,隻見一直不聲不響的劍螢快速走到一旁,她熟練地吹燃火折子點亮了蠟燭,一大團亮光過後,紙條頓時燒為灰燼,杜月芷的筆迹化為烏有。
劍螢細緻燒完了紙條,又飛快将桌子上的藥丸碎片掃在手中,打開熏香銅爐,一股腦全丢進去,拿小鏟鏟了鏟,蓋滿煙灰。
“其實很簡單的,燒掉就沒事了。
少爺隻是擔心三姑娘,這下你們可以放心了。
”劍螢做完一切,微笑着看着他們。
杜懷胤和杜月芷都十分詫異,杜懷胤忽然醒悟過來:“劍螢,對不起,我該讓你避開的。
”他忘了讓劍螢退下,他真是昏了腦袋了。
劍螢搖搖頭:“少爺,沒關系,我不會說出去的。
”
“我不是說這個啊!
”杜懷胤走到她面前,按住她柔弱的肩膀,滿臉焦急:“這件事很危險,你要忘掉這些,再也别想起來。
”
“少爺叫我忘掉,我就忘掉。
”劍螢依然輕聲道,好像無論杜懷疑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無論生死。
她總是這樣,存在于此,什麼都知道,又能将一切化簡。
明明是奴婢之身,卻有着這世上最為聰慧的頭腦。
杜懷胤痛心,一把将劍螢按入自己懷裡,手中緊緊攥住她的一縷長發。
劍螢僵直片刻,化為柔軟,“我沒關系的,少爺放心……”
杜月芷閉上了眼睛。
如果天命不可違,那該要怎麼做,才能讓這些人躲開命運的巨輪,免于生死怨恨的懲罰呢?
她不知道,世事環環相扣,因果報應,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靜觀其變。
後來這件事不了了之,紙條已毀,杜懷胤也得到杜月芷的保證,再也不會冒險行事,才放下心來。
他不想身邊的人出事,任何,一個。
隻是很快,宮裡就傳來了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