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滿是侍衛的院子,上了階,進入一間大屋子,地上鋪着大毯,擺着二十來套烏沉木桌椅,書本,文房四寶一樣具全,窗扉支起,幾個美貌的侍女端進茶水。
沈太傅帶着杜月芷走近,侍女忙低頭靠邊而站,匆匆退出。
“太傅來了!
”有人喊道。
坐在座位上的全是花團錦簇,粉雕玉琢的貴子,因為年紀在五至十歲,男女都有,隻不過坐在前排的更顯貴氣,都站起來給太傅請了安,聲音嬌巧清亮。
沈太傅回了禮,又向他們介紹了站在身旁的杜月芷:“這位是杜府的三小姐,今年十三歲,因病耽擱了學業,如今便與你們做同窗,一起學習。
”
那些貴子們都看着杜月芷,杜月芷比他們都高,年紀也比他們大,他們仰着脖子看了看,各自竊竊私語,抿着嘴笑。
杜月芷臉微微有點紅,非常友好的打招呼:“各位好。
”結果卻遭來一陣嘲笑。
“這麼大了還來跟我們一起念書,好丢臉哦!
”
“我見過杜府的小姐,單單沒見過她,也不知從哪裡跳出來的庶女,死皮賴臉的,居然還來跟我們坐在一起?
!
”
“她還傻乎乎對我們笑……”
杜月芷聽了,眼皮跳了跳,繼續笑眯眯,非常和善:“沈太傅,我初來乍到,也不懂學堂的規矩,還請你多多提點。
”
她說得誠懇,雖然學識差一點,但為人卻比沒見識的小孩子懂多了。
沈太傅點點頭,轉頭沉聲:“安靜!
”
沈太傅一發話,學堂頓時安靜下來。
沈太傅是最鐵面無私的人,對待他們這些皇親貴族從不手軟,該打則打,該罵則罵,因為他在朝中也算德高望重,帶出許多名門,親身驗證不打不成材,所以貴子們也很怕他。
分座位時,沒人想跟杜月芷坐在一起,杜月芷也不讓沈太傅為難,自己笑着走到後面,看到一個小孩背對着她睡覺。
不知是誰家的少爺,錦衣玉袍快要被他穿成一團麻布,頭發也亂糟糟的,埋頭大睡。
别人都坐的離他很遠,他一個人睡在那裡,旁邊的座位倒是空的,桌子上也擺好了書,杜月芷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下,拿出書本攤在桌子上。
她一坐下,沈太傅倒沒理論,其他人扭過頭來,詫異地看着她,議論紛紛。
還有幾個看好戲似的笑她。
杜月芷一臉莫名其妙,但穩坐如山,并不理會這些小屁孩,隻是偶爾抽空看一下睡覺的小孩,他一動不動,小小的手臂包着小小的腦袋,似乎要隔絕這煩人的讀書聲。
沈太傅開始講課,先以學字為先,次則解意,再則融會貫通。
杜月芷心中計算着程度,該回答時回答,該不懂時不懂,還要看機會随機問沈太傅問題,為了不讓沈太傅察覺到她真實的水平,她還得亂回答一氣,引起其他孩子的嘲笑。
一整堂課下來,杜月芷隻覺得不比鬥人輕松,累的要死。
沈太傅講完一課,回去休息,侍女端上茶水和吃食過來,青蘿也讓人把東西送了進來,隻是一些自己做的糕點。
杜月芷吃了半塊,很香,旁邊睡着的小孩突然醒了,坐在位置上揉眼睛,一副很煩惱的樣子。
他鼻翼動了動,側過臉來,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這才看到他的全貌。
是個很好看的小孩,皮膚雪白,睫毛很長,瞳孔深邃,隻不過瞳仁在陽光下顯出淡淡的幽藍,一回到黑暗之中,便恢複正常。
他眨了眨眼,小小的臉蛋睡迷了,還沾着口水,可愛極了。
杜月芷咬着半塊糕點,見他盯着糕點,便拿起一塊遞給他:“請你吃。
你叫什麼名字?
”
小孩接過糕點,默不作聲,大眼睛仍然盯着她,看的杜月芷怪不好意思的。
杜月芷懷疑他可能有聽力方面的毛病,所以伸出手指在耳邊劃了一圈:“你,聽不到,是不是?
”
小孩迷之沉默。
“唉,長得這麼可愛卻聽不到,真可憐。
”杜月芷憐憫地歎了口氣,端起一整盤糕點:“全送給你吃吧,我自己做的,連宮裡都沒有這麼好吃的糕點……”
話音未落,突然一個侍女尖叫着倒過來,撞到了桌子,茶水,書本,糕點灑了杜月芷一身。
“哈哈哈——沒吃的喽!
”幾個小孩拍着桌子大笑,原來是他們搗鬼!
杜月芷還保持着端盤子的姿勢,手中空空如也,小孩看着掉在地上摔碎的盤子,呆呆的,目光又移到渾身髒污的杜月芷身上,片刻後,臉上湧起巨大的失望,那抹幽藍越來越深,悲憤,狠戾,絕望交雜。
杜月芷忙伸手拉他,口中道:“沒事沒事,你要是喜歡吃,我明天再給你帶!
”
他躲開杜月芷的手,渾身暴戾,一把握碎了手上的糕點,站起來沖出學堂。
見人跑了,惡作劇的幾個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
“哈哈,怪物跑了!
”
“怪物才沒資格跟我們呆在一起呢!
”
“就是就是!
每天不是睡覺就是發呆,眼睛又那麼奇怪,最看不慣他了!
”
……
喂,你們才是怪物吧!
杜月芷也很生氣,冷冷看了那群惡作劇的小孩們一眼,伸手撣了撣身上的殘物,然後把侍女拉了起來。
那個侍女站了起來,不住道歉,眼中含淚,幾乎吓得要死。
“沒關系,你不是故意的,出去吧。
”杜月芷借了她一條手帕,然後自己做了簡單的打掃,重新收拾了書桌,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扔掉,那些小孩狂笑一陣,見她不卑不亢,也不理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剛好沈太傅來了,連忙坐好。
剛好這一課要寫大字,沈太傅吩咐了任務,大家拿出白紙,開始蘸墨寫字。
最後交卷,沈太傅一張張看過去,小孩子手軟,寫得勉強,看到最後一張,他眼睛一亮。
隻見那紙上寫着清一色鄭勉體,一撇一捺自有風骨,柔而堅韌,分外出色。
鄭勉乃是靖朝大儒,自創的字體柔中帶剛,沒有十年是很難練出來的。
再看交卷的名字,杜月芷。
沈太傅把卷子抽了出來,大大誇贊了一番,所謂“字如其人”,像他們這種學究,對字的要求比其他高,因而對杜月芷的印象又好了許多。
“隻是這字難寫,你難道從三歲就開始練了?
”
杜月芷回答:“我是最近兩三年才開始練的。
”
沈太傅自然誇她有天分,能在短短幾年内寫得這麼好,除了天賦以外,沒有其他解釋。
杜月芷分外謙虛,心中卻不由得感慨一番。
她學鄭勉體,還是前世良王教的。
那時兩人尚算恩愛,她懂得不多,良王缱绻溫柔,在案前執她手,教她練字。
後來為了良王府她學會了許多謀計,違背本心,幸好練字能讓她心思沉靜,一練便再未停下來。
哪怕良王迎娶杜月薇進府後,她也沒停下。
沒想到多年的努力,居然會用在這時。
她早就看到沈太傅書房裡挂滿了鄭勉的墨寶,必是非常敬仰鄭勉,所以她才會在卷子上寫鄭勉體,果然吸引了沈太傅的注意。
沈太傅實在喜歡這字,便走過來,要親自看她寫。
其他人也圍上來,看着杜月芷。
杜月芷支支吾吾的,也不研墨,似有為難之色,沈太傅皺眉:“這字難道不是你寫的?
”
杜月芷雪白的臉蛋嬌美可愛,大眼睛眨了眨,歎了一口氣,開始研墨。
而後執筆,筆走蛇龍,寫下兩個大字:仁義。
字寫得非常不錯,但沈太傅卻注意到另一個地方:“你的筆怎麼了?
”
好好的一隻狼毫,居然從中而斷,劈成幾瓣,木刺縱生,筆毛也零落不堪,這種筆,就連握住也很困難,要寫下大字,手上的肉必須要接觸斷裂的端口,木刺紮進肉裡,疼痛難忍,也難怪杜月芷方才面帶為難之色。
杜月芷悶不作聲,沈太傅厲聲問道:“是誰弄壞了筆?
”
沒人回答,小孩子們噤若寒蟬。
“杜月芷,你說!
”
“沈太傅,我,我也不知道。
”杜月芷聲音充滿惶恐:“請您不要生氣,我會想辦法弄一隻一模一樣的狼毫,決不讓您為難。
”
沈太傅看她的樣子,似乎很害怕說出來被報複,于是讓她坐下,自己拿了那張紙回到前面,目光掃過所有人的臉,威嚴且肅穆:“你們都是公家子弟,來我這裡求學,是為了将來立身做人,穩固根基,我一而再,再而三要求你們虛心,不可作惡,但是你們卻總不聽。
為人師者,學生犯錯,不可不罰!
來人,拿我的戒尺來!
”
一聽到拿戒尺,所有人都慌了,還有幾個膽子小的女孩子已經嘤嘤嘤哭了起來。
杜月芷連忙安慰她們。
“從首桌開始,一個一個都過來受罰!
”沈太傅毫不心軟。
一個嬌滴滴,軟綿綿的半大女孩走到沈太傅面前,哭泣着伸出雙手,沈太傅舉起戒尺,剛要打下去,就聽到一個男孩大叫:“沈太傅,我知道是誰做的!
”他把那些小孩的名字說了出來。
“你胡說!
你能證明嗎?
”小少爺們肯定不會承認。
“我沒有胡說,沈太傅不信的話,可以問房外的侍女!
”那小男孩毫不示弱。
他說的當然是真的,沈太傅隻消問一下,便确認了。
原來不僅折斷了筆,還摔了糕點茶水,欺淩新同窗。
沈太傅大怒,将惡作劇的幾個小少爺狠狠打了十戒尺,逐出堂外,叫下人送回家了。
如果是罰站罰抄寫還好說,但是罰送回家,問題就嚴重了,回到家,少不得再吃父親的闆子母親的埋怨,第二天再送過來好好陪罪,絕對非常丢臉且痛苦。
杜月芷大獲全勝,當晚坐車回家,便向杜月鏡和哥哥打聽自己的這些同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