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到了東莊,順着土路走,遠遠看到一處低矮的院子立于荒涼之地。
三間茅草屋,土牆,草頂,風稍微大些,就能吹破牆皮,吹走茅草,将籬笆打爛。
按理說不應該再住人了,可是烏氏嫌棄老婆婆瞎眼麻煩,不準她住在兒子家,李槐雖然心疼娘,但扛不住烏氏的怒火,隻好私下偷偷接濟。
冬天是所有老人的噩夢,夜又冷又長,一旦睡過去了,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何況這種茅草屋,本就不能禦寒,四處漏風,被子又不夠多,幾乎可以預見李婆婆的處境。
杜月芷走了進去,發現李婆婆站在籬笆小院,側耳傾聽,聞見腳步聲,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婆婆,您怎麼了?
這裡風這麼大,你站在風口會生病的。
”杜月芷連忙上前扶住她。
“我知道你今日過來,等着你……”李婆婆眼睛深陷,皺紋深深,身體瘦脫了形,烏白的發挽成髻,伸手摸着杜月芷的臉,沉靜而溫柔。
如果說杜月芷對李家存着最後一點良心,那麼一定是因為李婆婆,從小教她習醫認脈,在她挨了毒打後撫慰她的傷痛,寡居卻能變出許多簡樸美味的點心,讓她偷偷藏起來,免于餓肚子。
比起李念,杜月芷和李婆婆更像一對祖孫。
“婆婆,我帶了吃的,跟我來……”杜月芷一陣心酸,将李婆婆攙扶到房裡,她先從包袱裡拿了兩塊糕,掰碎了喂給婆婆吃,又幫李婆婆把能加的衣服加了,然後去燒水煮粥。
李婆婆胃不好,隻能吃點軟糕流食,她想了想,做了蛋粥。
米下了鍋,她蓋上鍋蓋,李婆婆顫巍巍走了過來:“芷姑娘……那孩子一直在發燒,快去……”她指了指茅草屋。
杜月芷忙找了隻碗盛了熱水端給李婆婆,溫言道:“婆婆,您坐着烤火,我去看看。
”
她進了最偏的那個茅草屋,裡面很黑,她點燃了火折子,一芒如豆。
靠牆的破床上,睡着一個人,俊眉挺鼻,薄唇緊抿,白玉般的臉因高燒而泛着潮紅,正是那日在河邊救下的少年。
他睡得很不安穩,一直在低聲咳嗽,杜月芷執着火折子,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藥丸,然後掀開他的衣服,手拂過傷口周圍的肌膚。
少年正因高燒而口幹舌燥,忽而吞了什麼東西,又有一絲嬌軟的涼意襲來,他登時拉住,不由分說往懷裡帶,那涼意更明顯,安撫了他不舒服的燥熱。
隻是那涼意很不安分,拼命要往外逃。
他自然不會讓她逃,臉上“啪”的一下劇痛,少年終于松開了手,緩緩睜開眼睛。
“你醒了麼?
”
少年循聲看去,眼前滿室黑暗,唯獨她站在甯幽溫暖的黃光中,身影纖細嬌小,卻不肯更進一步,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深甯靜,含着微茫的水汽,既不是嬌羞,亦不是嗔怒,而是深切的凝視。
他認得這一雙眼睛,在河邊救過他的性命,并說出“想活命就跟我走”的少女。
昨日日落之後,他昏昏沉沉,強忍傷痛跟着少女,盡走偏僻小路,來到這四面漏風的茅草屋。
結果少女也不管他死活,把他扔在這裡不管,在他暈過去之前,那少女僅說了一句:“明日你若還未死,我就救你。
”
現在她果真來了。
“你叫什麼名字?
”既是救命恩人,少年并不追究剛才的耳光。
杜月芷不經意間被他一拉,身不由己倒了下去,又怕火折子掉,又怕被少年抱住,所以才打了他一耳光。
然而他似乎仍沒完全清醒。
也對,傷口原本隻是簡單處理了一下,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所以才會引起感染和高燒。
她想了想,朝外走去,少年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撐起半身:“姑娘!
”
杜月芷回頭,神色淡淡的:“你病得很重,我去給你熬藥。
如果想知道我的名字,出于禮尊,你是否應先報自己的名字呢?
”
少年語塞,見她不客氣地出去了,忍不住搖頭微笑。
過了一個時辰,杜月芷進房來,端了藥和食物放在他面前。
先喂他喝了米湯,然後是白粥和大頭菜,大頭菜醬的味道正好,伴着白粥吃,清淡不油膩。
吃完粥,杜月芷又端了藥讓他喝,然後收拾房間,從始至終一句話也沒說。
吃了藥,少年病痛減輕許多,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她的臉,隻覺得這個少女雖然看似貧窮人家的女兒,氣度卻有超乎同齡人的冷靜與沉穩,矛盾又和諧,思量一番便開口道:“我叫夏謙,家裡是經商的,半月前跟随叔父出來走貨,路過李家莊,遭到賊人搶劫,混亂中與叔父失散,并挨了賊人幾刀,車馬受驚沖到河裡。
幸好遇見姑娘,保住在下這條性命。
方才頭腦不清,多有冒犯,請姑娘不要見怪。
”
杜月芷這才看了他一眼:“冒犯談不上。
我叫杜月芷。
夏少爺,你的傷口發炎,光吃藥恐怕不行,稍後我要為你施針治療,請問你的身體有什麼隐疾,或者平日需要忌諱的地方?
”
“沒有。
”末了,又加一句:“芷姑娘,你叫我夏謙就好。
”
施針的時候,夏謙見房間昏暗,問杜月芷為何不點燈。
杜月芷煮沸了細針,正在檢視,聞言頭也不擡:“家裡沒錢買蠟燭,現在天寒地凍的,讓你去外面躺着施針,隻怕會凍破了皮。
不過你也毋需擔憂,我夜能視物,在暗處也能找準穴位。
”
夏謙突然覺得一陣皮緊:“芷姑娘,敢問你施針多久了?
”
杜月芷歪頭想了想,真的在想的那種,俄而道:“你是第三個。
”
“第、第三個?
”
“嗯。
第一個是斷腿的小狗,第二個是李婆婆,第三個就是你。
”
“你有從醫證嗎?
”夏謙吞了吞口水。
杜月芷将針一一别好,按住他的肩膀,手指勾住他的衣襟,一路向下,笑意浮上嘴角:“你别怕,他們都活了下去,你也可以。
”
夏謙想拒絕,卻早已被她剝了衣服,兇膛露了出來,冷空氣驟然襲來,令他打了個冷顫。
杜月芷見他兇膛一道刀傷入骨,向下是精瘦的腰,小腹處刀傷稍淺,皿已止住,但傷口仍是可怖。
明明是這麼嚴重的傷,還發着燒,看他神色自若,從容的很,怕是忍慣的緣故。
杜月芷鎮定施針,找穴位和刺針都耗力,她手小力微,額頭很快有了細汗。
李婆婆站在門口望了一陣,搖搖頭,歎了口氣。
夏謙平躺着,古人向來有男女授受不親之言,然而杜月芷行事如此大膽,與其他少女皆不同,究竟是因為身處鄉野之地不拘禮法,還是生來坦蕩?
夏謙眼中暗霧深沉,随着施針推移,慢慢竟覺得皿流順暢起來,丹田也不再滞澀,沉重感漸至消失……
杜月芷幫他重新上藥包紮,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又睡了過去,向來冷漠的臉上,忍不住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
她方才是騙他的,跟着李叔和婆婆習醫,雖然明着施針的機會不多,加起來倒也有上百例。
隻是這位夏少爺,先對她謊稱自己的來曆,她有些生氣,以儆效尤吓吓他罷了。
看樣子,他似乎沒被吓着,反而害很享受……不知為何,有種吃虧的感覺。
如此治了幾天,夏謙功夫底子好,再加上杜月芷的治療,傷口恢複神速,已經可以下地走動,約莫做些事。
他向同住的瞎眼婆婆稍微打聽,才知道原來杜月芷是莊裡人家的養女,從小就沒過過舒服日子,受了許多虐待,在黑暗中孑然而行,品性倒未變壞。
平日裝着一副乖巧的樣子,客氣地拒人于千裡之外,然而洗衣做飯救人,樣樣拿手,心腸忽冷忽熱,不知是苦難磨練,還是天生如此。
他心生憐意,每每挑逗杜月芷說話,時常說笑,杜月芷受了這身軀年少的影響,不由得被夏謙逗笑了幾次。
每次一笑,夏謙就會盯着她,倒令她不好意思起來,拉着李婆婆一起聊天。
李婆婆受到照顧後,精氣神大好,時常唠叨些醫學知識,據說李婆婆年輕時是醫館裡的醫女,隻是眼睛不好,被勸退了,唯一的兒子又不争氣,活活把眼睛給哭瞎了,醫術荒廢,更是不知深淺。
這幾日天氣大好,杜月芷從鎮上買了些糧米回來,看到李婆婆坐在籬笆外曬太陽,身邊還放着一壺茶,正對着籬笆裡說着話。
走近一看,原來是夏謙。
他站在茅草屋頂,抱了許多幹草,一一鋪在屋頂上。
杜月芷幫李婆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仰頭道:“夏少爺,這些粗活不用你做,當心傷口裂開。
”
眼前人影一晃,夏謙已站在她面前,衣衫簌簌,額發垂于兩側,俊逸非常,一身黑衣更襯得他氣度超凡:“昨夜聽見你咳嗽,好些了麼?
”
此人,躺着的時候是一個樣,坐着的時候是一個樣,站着的時候,又是一個樣。
昨晚她咳嗽,被他聽到了,所以不顧傷勢加厚屋頂?
真是的,剛能動就不消停。
杜月芷抱着手裡的糧米,微微颔首:“并無大礙。
”
夏謙見她面容凍得雪白,說話還帶鼻音,不由得心生憐愛,伸手本想摸摸她的頭,又怕惹她不高興,方向一改,拿過她手裡的裝糧米的袋子:“袋子很重吧,我幫你。
”
說罷,不由分說送到廚房去,杜月芷本想說些什麼,隻得搖搖頭,跟在後面。
吃完飯,夏謙沒閑着,不知從哪裡變出糖,一人給了一顆,讓她們遠遠站着,自己在三個房間内穿梭,修補房屋後,又看上了床,一個個拖出來敲敲打打,加固加緊。
杜月芷看着無聊,燒了熱水洗頭,雞蛋太奢侈,她用香胰草做替代。
剛洗完,婆婆正幫她用大毛巾擰幹頭發,夏謙就手裡拿着個東西,一臉疑惑地走了過來。
“婆婆,剛才我搬動床,牆皮脫落,掉下這隻盒子來,看樣子很早以前被人封起來了。
您可認識?
”
那是一隻小而精緻的木盒,雕花沉木,鑲嵌着金銀絲鈎的芙蓉花,時代久遠,芙蓉黯淡,小小的鎖扣也鏽迹斑斑。
李婆婆拿在手裡摸了一會兒,細想了想,繼而聲音帶了歡喜:“原來藏在了那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