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這一天就這麼睡過去了,回家的時候,夏侯乾也沒有為難她,隻是問她肚子還疼不疼,然後拿了一隻小玉盒遞給她。
杜月芷接了,奇怪地打開看,裡面裝着一盒朱紅色的丸子,約莫十來顆,指甲大小,清香撲鼻。
擡頭看夏侯乾,夏侯乾似乎早知道她會問,便道:“前日十三弟神神秘秘,隻叫我取了紅糖粉給你,其實那紅糖粉雖然是貢品,卻不如這個。
這是我母親研制的,名叫鑲榮丸,是從名醫那裡得來的方子,費了半年功夫才有這麼幾顆,你拿了回去,用人參茶化開半顆丸子,熱熱喝一盅,肚子便不會再痛了。
”
杜月芷臉微微發熱,聽見用人參茶配着喝,就知道裡面的用料必定十分珍貴。
九殿下特特拿來給她,她心裡很感激,将玉盒收入袖内,唇紅齒白,聲音清甜:“謝九殿下,也請殿下幫我轉達謝意給菱妃娘娘,以後若有機會,定會當面請安緻謝。
”
她知道母親菱妃,夏侯乾并不意外,隻是看她面容雪白,一副正經的樣子,就想伸手摸摸她的臉,好不容易才按捺住了。
目光移到她裙子上的那枚玉佩,上面打着絡子,她那麼困,昨夜定是打絡子打到很晚,想到這裡,又泛起一絲心疼。
“當面請安緻謝的機會多的是,隻是你還小,再等等罷。
”
杜月芷聞言一怔,隻當他在開玩笑。
宮裡的皇妃是能随便見的嗎?
再說,什麼叫還小,還小跟見面有什麼關系。
又不是談婚論……
杜月芷很識趣地掐斷了狂奔的思緒。
嗯,她還小,她很純潔,什麼都不懂呢!
夏侯慈在一旁看到九哥拿更好的東西給杜月芷,早就憋了一肚子氣,鼓着小臉不出聲。
他因年少喪母,身份敏感,所以心事重,性子易怒易爆,也隻有九哥才降得住他。
這會兒九哥隻顧看着杜月芷,無人開導他,他越想越挫敗,臉色也越發陰沉……
哪知杜月芷分外懂人心,一邊揣摩夏侯乾的意思,一邊又悄悄沖夏侯慈眨了眨眼:“十三殿下的紅糖茶我也在好好喝,很甜,我很喜歡。
”
“真的嗎?
”仿佛風推走了烏雲,月明風清,夏侯慈興奮起來,滿眼發光地看杜月芷。
“真的,不騙你。
”杜月芷笑着點點頭,夏侯慈不會泡茶,那日泡的紅糖茶齁甜,甜到發苦,回家後自己掂量着分量泡了,這才好些。
夏侯慈一高興,對着九哥忍不住喜形于色,認為自己送的東西雖然不如九哥的珍貴,但也得到了認可和喜愛。
開心~
不知是不是錯覺,開心的夏侯慈,眼睛好像變成了黑色……
正常的黑色眼睛,蒙着薄薄的水汽,輕盈,靈動,沒有一絲藍。
杜月芷正要細看,杜月荇從門口探出小腦袋,嬌嬌怯怯喚了一句:“三姐姐,可以走了嗎?
”
杜月荇雖然跟杜月芷在一處念書,但是回家還是坐的杜月薇的馬車。
往常杜月荇怕誤了時間,早早就走了,今日卻肯等着杜月芷。
這倒也好,正好找理由出去,杜月芷忙回答道:“五妹等我……九殿下,那麼我就先行告退?
”
她要走了,連身體都傾出一半,是個随時要跑的姿态,偏偏還側過半邊臉,目光灼灼看着他,好似不得他的同意不敢走似的。
夏侯乾漆黑如夜的眼睛閃過一絲波瀾:“去吧。
”
杜月芷行了禮,提着裙子走了,夏侯乾在後面靜靜看着她離開,嬌嫩纖細的身影,青絲及腰,長裙曳地,還是個半大不大的少女模樣,卻有着别人沒有的堅韌、聰慧與柔善,當然也有她很可惡的一面,比如甜言蜜語,看似柔弱實則膽子比天還大,時不時撓他一下,想打舍不得,想放過她,更舍不得。
夏侯乾不由得苦笑,他怎麼會喜歡這樣的人。
忽聽旁側夏侯慈輕聲道:“九哥,你悄悄告訴我,你和月芷是不是認識……”
夏侯乾低頭看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語氣涼涼的:“十三弟,你是皇子,要注意長幼有序,月芷也是你叫的?
叫姐姐。
”
“哦--”
路上,杜月荇緊緊跟着杜月芷,她身量未足,還是個孩童的模樣,梳着雙髻,可親可愛,杜月芷覺得她和雪兒很像,沒來由從心裡疼她,牽着她的小手走得很慢。
杜月荇“不經意”看到了那塊玉佩,拿在手裡,仰着臉天真地問道:“三姐姐,你這個玉佩好漂亮,比我見過的都漂亮,從哪裡得的?
”
杜月芷眼中柔光頓起:“我也不知道,是别人送的。
”
“連名字也沒有嗎?
”
杜月芷長睫毛挑起雨潤漣漪,淡笑道:“沒有。
你今天看這塊玉好久了,是不是你認識?
”
她随口一問,感覺手裡牽着的五妹渾身一僵,連忙解釋:“我是看這玉的款式和成色都不錯,羨慕的緊,想叫姨娘去玉鋪給我尋一樣的呢。
”
“那我回去描了樣子,讓丫鬟給你送過來,你去叫姨娘問問吧,隻怕京城玉鋪裡有。
”
說着就到了馬車邊,杜月芷破天荒地發現杜月薇也還沒走,在等杜月荇。
杜月荇爬上了車,小短腿站穩後,回頭對杜月芷揮小手。
杜月薇在裡面冷冷咳嗽一聲,杜月荇的小手“嗖”地一下縮了進去。
豪華的大馬車很快就走了,而杜月薇連面都不露。
杜月芷搖了搖頭,她的這個嫡姐,以前還肯做做表面功夫,現在見她不如印象中那麼好欺負,就連表面功夫都省了。
她左右看了一圈,沒看到杜懷胤,上了車,隻見二姐斜躺在裡面,抱着大抱枕很舒服,便問道:“二姐姐,我哥哥呢?
”
杜月鏡個性爽快,不拘小節,跟學裡的上上下下都打成一片,消息比她靈通,此時懶洋洋道:“今日宮裡來了幾位皇子,聽說大哥的騎射很厲害,派人請到圍獵場說是觀摩學習,現在還沒放人。
大哥的小厮帶話回來,叫我們先回去,隻怕這會兒老太君也已曉得了,回去就要賞人呢。
”
杜月鏡說的沒錯,回家後去老太君屋裡,看到外屋的小丫鬟們都喜氣洋洋的,想必是得了好東西。
見兩位小姐過來,紛紛請安,唱喏:“二小姐,三小姐來了。
”
一進去,滿屋脂粉環繞,老太君歪在大座上,正因為杜懷胤受了賞識而高興。
杜月薇是到家才知道的消息,不妨礙她口軟嘴甜,哄得老太君笑得沒邊兒了。
“哥哥繼承了父親的勇猛善戰和母親的聰敏從容,騎射出色,也難怪會受到各位皇子們的賞識。
我聽到這個消息,比老太君還高興,又在心裡小聲祈禱,盼望哥哥不負祖德恩蔭,将來加官進爵,光宗耀祖,也不枉母親日夜提點和諄諄教誨……”
杜月鏡皺了皺眉,邊解開披風,邊對杜月芷道:“大哥明明是靠自己的努力得來這一切,怎麼到她嘴裡,就成了她母親的功勞?
”
“二姐姐幫我,總不能讓哥哥吃虧。
”杜月芷朝杜月鏡微微一笑,兩人心有靈犀,等小丫鬟打了簾子,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月芷來了。
”常氏白白的銀盤臉閃過一絲不懷好意的笑,挽着杜月芷的手走到老太君面前,邊走邊熱絡道:“平日總不肯和你姐姐一塊走,你姐姐想親近你也沒機會,今日你一言不發走了,你姐姐還急得不得了呢,倒比你先回來了。
”
常氏這番話說的巧妙,故意誤導别人是杜月芷不等杜月薇,顯見的庶女氣性小,不大方。
說罷,已走到老太君面前。
近日老太君對杜月芷的态度很緩和,出了幾次風頭後,杜月芷已不再像剛來時那麼受氣,且她雖小,行事做人自有一股安定動人的氣質,并非如其他庶女那般畏畏縮縮,老太君素愛這中大家閨秀的做派,因而多疼愛些。
常言道一葉障目,杜月芷稍有不慎,露出刻意争寵的樣子,隻怕老太君更不悅。
老太君看了一眼杜月芷,少女眉目如畫,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呆呆看着常氏,好似沒反應過來。
“這怎麼能怪月芷呢?
”杜月鏡是自由慣了的,徑直坐到老太君的身邊,語氣清亮,也不饒人:“大伯母,我與月芷同坐一輛馬車,每日親眼見着大姐姐來去自由,我們連跟大姐姐說話的機會也沒有,不知是誰傳的謠言,嘴巴不嚴是小事,冤枉了主子可是大事。
”
兩人說法不一緻,所以必有一人說謊,這其中的氣氛就有些微妙了。
常氏臉色微變,臉上挂着笑,心裡卻暗驚,二房的嫡女何時幫起大房的庶女來了?
常氏到底道行深,順坡下驢,借故是下人的錯,糊弄過去了。
倒是老太君聽了,輕輕嗔怪杜月鏡“說話沒大沒小”,但并沒有生氣,杜月鏡越發放肆,仗着“沒大沒小”,膩在老太君懷裡,把淑女般笑着的杜月薇擠到了一旁。
杜月薇暗自不爽,故意挽着老太君的胳膊,回頭一看,眼睜睜看見杜月芷走得更近了些。
杜月芷先請了安,又柔聲道:“哥哥得了皇子們的賞識,月芷代哥哥敬祝老太君大喜。
哥哥成日跟老師苦練,有空隻去看老太君,如今父親在外帶兵,都是老太君愛着護着,保證他心無旁骛地專攻,才有了今日得際遇。
說來說去,還是老太君的功勞呢。
”
她這番話,隻字不提常氏,但卻将話全帶到老太君和杜懷胤本人身上。
杜府嫡子,自然有他自己過人的本事,勤學苦練,慎意敏行,跟旁人無關。
比起祖德庇佑,靠自己的才學成名,不是更值得敬佩嗎?
杜月芷小小年紀就看出了本質所在,如此識大體,十分可疼。
老太君招着手叫杜月芷坐到身邊,問進學累不累,學了些什麼,餓不餓,又一疊聲叫人上茶,靈珠捧了茶過來,老太君看了一看,嫌茶是新泡的,沒出成色:“她們姐妹年紀小,喜歡香一些的茶,重泡過來。
”
靈珠便把茶端下去,吩咐小丫鬟幾句。
底下小丫鬟早就泡了新茶,拿了蜂蜜過來。
靈珠從門口接了,聘聘婷婷端過來,親自沏了兩杯茶,又打開蜂蜜瓶兒,拿小銀勺挑了一勺,放進其中一杯茶輕柔地拌了拌,清茶便染上了淡淡的琥珀色。
“這杯清茶端給二小姐,這杯蜂蜜的給三小姐。
”靈珠笑盈盈道:“三小姐喜歡吃甜,這一瓶兒蜂蜜待會兒帶回去,每日早晨起來喝一勺,清腸利脾,柔肌美膚呢。
”
蜂蜜是藩國傳來的,統共也沒多少,老太君說給一勺,靈珠審時度勢,直接給了一瓶兒,誰也沒有異議。
杜月芷命青蘿收了蜂蜜,認真道了謝,老太君還讓她上榻,讓人給杜月芷捶腿。
杜月薇見老太君如此疼杜月芷,眼睛都紅了,飯也吃不下,回房後大發脾氣,常氏沖沖趕來,杜月薇伏在母親懷裡,痛哭起來。
杜月薇身為杜府長房嫡女,身份極為尊貴,被人捧着寵着,當成掌上明珠般供着,向來都從來不大理會這個外面來的野庶妹。
就好像已有了滿天滿地清潤明朗的月光,又何必去在乎微弱的螢火蟲。
在她眼裡,杜月芷就是那隻螢火蟲,發着微弱的光,卑微低賤。
曾經她不屑一顧,如今一而再,再而三的受挫,等杜月芷的光芒越來越盛,杜月薇才驚然發現,自己的月光正在慢慢消逝。
她又恨又怕。
看着寵愛的女兒痛哭,常氏也不由得一陣心疼,撫摸着女兒烏黑柔順的長發,美目閃過一絲陰狠:“月薇,你是杜府長房嫡女,誰也越不過你去,也别想越過你去。
别看那小蹄子現在得意,等過了兩日,母親剝下她一層皮,給你消氣,好不好?
”
杜月薇擡頭,淚眼茫茫:“母親,她總有那麼多人幫忙,哥哥寵她,連二房的杜月鏡都被她籠絡了,還有靈珠那個賤人,居然也站在她那一邊,他們都欺負我,都欺負我……”
“傻女兒,你不是讓成英告訴我,那小蹄子有琅琊玉嗎?
琅琊玉可是禦賜的,小蹄子動了琅琊玉,是欺師滅祖的罪,誰還敢幫她!
”
杜月薇看着母親臉上的冷笑,臉上還挂着淚珠,漸漸不哭了。
母親說的對,禦賜的東西,動不得。
誰動誰死。